76.生我之辰
李重進趴在床邊睡著了,他這幾日猶如繃緊了的弓,如今則突然鬆弛下來,本來還在同屠春話,著著,便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
丫鬟掀開珠簾,看見躺在床上的少夫人衝自己使了個眼色,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將還冒著熱氣的碗放到了桌上。
“這是老爺吩咐的,今日是二公子的生辰,讓奴婢送碗壽麵過來,”丫鬟不敢叫醒正在熟睡的李二公子,她麵有難色,輕聲告訴屠春。
屠春對李嘉行最初的印象,是在她爹爹醉醺醺的胡言亂語中。上一世,她生下來就沒了娘親,屠大海總是喝得爛醉如泥的,經常還要在家中發脾氣,這時候哥哥會同爹爹大吵一架,然後再摔門出去。
她一個姑娘,不能大半夜地在外麵亂跑,隻能躲在角落處,渾身發抖,祈求爹爹早點去睡覺。
當然爹爹對她,偶爾也會有溫情脈脈的時刻,有次他喝醉了,難得地沒有鬧事,反而笑著摸摸她的頭,“我們春兒,可不會在這種破地方呆一輩子。”
他開始講同結拜兄弟那些陳皮爛穀子的往事,村上人聽他多了,嘲笑這酒鬼癡心妄想,一個早就握不住刀的屠夫,居然還指望他閨女能攀上高枝,去做人家大官家的兒媳婦……
“爹替你過一門了不得的婚事,總有一,帝都那邊會有人來接你,那時候春兒就享福了!”
年輕的書生在屠大海的描述中漸漸地眉目清晰,離開太平村的那一,書生辭別了妻兒與義兄,他一身月白色的舊衣裳,雖然還未動身,眼睛已經看向了帝都的方向。
屠春十七歲了,當了大官的李叔叔始終沒有派人來接她,村裏的閑言碎語越來越多,氣得屠午動不動就要與人鬥毆生事。
有一,屠春正在溪邊洗衣,初春的溪水寒涼徹骨,凍得她雙手通紅,經過的孩子們笑嘻嘻地,“春兒姐,今喜鵲在你家屋頂上飛,還不趕快回去打扮打扮,沒準你夫君就要來娶你了。”
一隊車馬從遠處行來,驚散了圍著屠春取笑的頑童,為首的騎者坐在馬上,用一種陌生而怪異的口音向少女問路。
後麵馬車上的人興許是太悶了,掀開簾子向外看了一眼,很快又放下了車簾。
不過是驚鴻一麵,屠春當時竟有些看愣了。爹爹總那位未曾謀麵的李叔叔生得俊,是十裏八鄉都挑不出的好相貌,少女以前還覺得他得太誇張,那一瞬間卻突然相信了。
後來屠春萬裏迢迢地來到帝都,見到已經官至禮部侍郎的李嘉行,心中反而隱隱地失望起來。
從外表上看,男人沒有辜負結拜兄長給予他的諸多溢美之詞,但也僅僅就是外表罷了。 在屠大海的描述中,那個聰明過人,善良仗義的書生栩栩如生,血肉飽滿。可等屠春嫁到李家後,公爹在她心中的麵目反而模糊起來,久而久之,她在後宅不見硝煙的爭鬥中心力交瘁,差點忘記家中還有這麽一號人物了。
李侍郎固然是個好官,兢兢業業,公而忘私,大概是將全部精力都用在公務上了,他幾乎從不過問李府中發生的任何事情,將家事全權交給竇氏處理。
他不親近當了王妃的大女兒。李大公子勤學好讀,年紀輕輕就進士及第,可謂是光耀門楣,也不見他有歡喜之色。
李侍郎在教育兒女方麵的熱忱,似乎隻表現在對李重進的訓斥上。有一段時間,屠春甚至認為,李嘉行是不太喜歡這個兒子的,所以才會對李重進如此苛刻,動輒打罵。
但今的這碗壽麵推翻了她以前的猜測,屠春哂笑自己是想得太多了,這世上哪有不愛孩子的爹娘,李侍郎對兒子經商的事深惡痛絕,也是為了李重進好,想讓他專心念書罷了。
桌上的壽麵漸漸變涼了,少年還在昏昏沉沉地睡著,離近了看,他的眉算不得濃,睫毛卻很長,看上去單薄而稚氣。
屠春回憶起他們上輩子第一次見麵的情景,心中有種恍若隔世的溫柔。李二公子在她麵前素來以無所不能的麵目出現,於是屠春經常會忽略了,他今才剛剛滿十七歲。
與活了兩世的她相比,他還像是個孩子。
李重進醒過來時,窗外的色昏黃而朦朧,他一時有些混沌,分不清這是清晨還是黃昏。
他聽見妻子柔聲道,“爹讓人送了壽麵過來,擱在桌上了。”
屠春臉上隱隱有些愧色,不好意思地,“今年我不能動彈,沒辦法幫夫君慶生,等明年吧。”
屠家的日子過得一直不太寬裕,但屠春從過生日,家中總要多少慶祝一下,準備一桌好吃的或是給她做件花衣裳。李家這種富貴人家,受寵的幼子過生辰,理應更加隆重熱鬧才對。
她以為,是因為自己臥床不起的緣故,李家沒法在這節骨眼上大肆慶祝,而李重進聽完她的話後,沉默了一會兒,才鄭重地點了點頭。
“不隻是明年,以後年年你都要幫我慶生”,少年突然笑了起來,他長大了一歲,笑容裏卻越發有明朗的孩子氣,“還要送禮物給我。”
他一笑,屠春心中也有莫名的歡喜,可很快的,她的心就沉甸甸的,再也高興不起來了。死亡的陰影猶如潛伏在暗處的毒蛇,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冷不丁地竄出來。
又一年過去,李重進已經十七歲了,距離他上輩子死去的時間,還剩下四年。
李重進替妻子蓋好被子,聽見她迷迷糊糊地,“壽麵冷了,別吃了,再讓廚房做一碗吧。”
少年輕聲地應允了,等屠春睡著後,他走到桌麵,盯著那碗壽麵看了許久。
這麽多年了,他的父親打過他,罵過他,也騙過他,他們之間那點岌岌可危的親情,似乎全要靠這一年一碗的壽麵來彌補。
李重進從不曾有過生日,據竇氏在生他的時候大傷元氣,以至於不能親自喂養他,不得不忍痛將他交到奶娘手裏。
他時候,還向紅珠發過脾氣,大哥大姐每年生辰,府裏都熱熱鬧鬧的,為什麽他想要個禮物,父親反而要把他痛罵一頓?
男人用書房中的硯台砸他,罵他,“為了生你,你娘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你在這高興,對得起你娘親嗎!”
紅珠溫聲細語地哄了他好久,可那時年幼的他依舊悶悶不樂的,覺得父親很不講道理,他又不是故意害娘親難產的,何況現在娘親好端端的,他怎麽就不能過個生辰了?
最後是丫鬟把壽麵端過來,年幼的孩子才終於委委屈屈地消氣了,紅珠用筷子挑起長長的一根麵,女子眼神溫柔,對他,“二公子會福壽綿長,一輩子平平安安的。”
李重進打開窗戶,麵無表情將那碗冰冷的壽麵扔了出去。
他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被苛刻對待後,一丁點溫情就能收買的孩子了。
紅珠已經死了,他永遠都不會原諒他的父親。那個男人贈予他骨與血,然後在接下來的十七年中,慢慢讓他的骨頭硬了,血也冷了。
九壹銀莊的總號坐落在寸土寸金的玄武街上,每年的這一,總號裏的人都會分外緊張,因為幕後的大老板就坐在對麵茶樓的雅間中,注視著總號中每一個進出來往的客人。
乙亥,丙子,戊子。
女人的手緩緩地撫過發黃的宣紙,她根本不用看,這六個字像是刻在她心頭一般,睡夢中都不曾忘卻。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的時間,也是他們之間定下的暗語,當初她想要創辦銀莊,那個人慷慨地給了她一筆數額驚人的銀子。
她知道他是有意要幫她,可年輕的時候,總是太過心高氣傲,非但不趁機試探幾句他的心思,還硬要撐出財大氣粗的樣子,“謝兄把錢存到妹這裏,無論何時來取,都定會連本帶利地拿出來。”
那人啞然失笑,提筆寫了幾個字給她,然後上了馬,衝她揮揮手,“日後如果有人用這六個字向你討債,你可不許不認賬。”
她接過來一看,發現他就是隨便寫了今的日期,心中不滿,覺得對方根本是在敷衍她,便將頭上的金釵拔下來,硬塞到他手裏。
“口無憑,這金釵我有一對,這個你拿去,就當作信物。”
馬上的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隨即將金釵收到袖中,突然正色道,“我今日有急事,不和你客套了。過段時間,興許我還會離開帝都,到別的地方去,衛姑娘,有緣再見吧。”
下屬還在旁邊一板一眼地稟告著,“衛重已經離開帝都,前去嶺南了,沿途都有人暗中盯著他,王妃盡可放心。”
女人聽得心不在焉,她養了很多年輕英俊的男人,衛重隻不過是其中比較討人喜歡的一個罷了,如果不是他僥幸與那人有幾分相像,她本不會這麽心慈手軟的。
色已經很晚了,女人望向窗外,總號的門前漸漸寂靜了下來,快要到關門打烊的時候了。
整整十七年了,每年的這一,她都會盛裝以待,希望那個人會像當年邂逅那樣,再一次不期然地降臨到她的生命中。
可他始終再也沒有回來,韶華不為紅顏留,衛姑娘早已嫁為景王妃,她的銀莊有了許多家分號,卻再也沒有等到手持金釵過來的人。
他有緣再見,難道是再也不願與她相見了?
對麵銀莊的門終於關上了,年關將近,繁忙的一結束後,人們也紛紛回家休息了。
女人依舊靜靜地坐在那裏,她年輕的時候終日忙碌奔波,疏於打理,歲數上來了,反而開始精心妝扮起來,但脂粉可以描繪出一張頗有顏色的臉,在燈下細細地看,到底遮不住眼角新生的皺紋。
候在一旁的下屬突然聽見她,“備車,我要去李府。”
韶華易逝,紅顏易老,她等得有些迫不及待了,她懷疑自己的身體,根本撐不到與他相逢的那一。
既然見不到那個人,去見一見能夠讓她想起他的人,也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