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魚目明珠
雪時斷時續地下,衛重跪的時間久了,漸漸連日夜都分不清了,隻感到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白,刺得眼睛生疼。
他中間可能昏過去一段時間,但隻要還有一點意識,年輕人都會掙紮著爬起來,繼續畢恭畢敬地跪在雪地上。
他不認為自己有錯,但凡有機會,他還是想殺了李重進,可他想要留在女人身邊,卻不得不將高傲的頭顱低下來,向她認這個錯。
雪又開始下了,飄飄揚揚的雪花從空傾灑下來,一頂絹傘突然斜斜地撐到他的頭頂。
衛重後知後覺地抬起頭,女人不知何時走到了他的麵前,她俯下身,麵容還一如昔日般笑意溫和。
“我來見見你,”她輕描淡寫地,“畢竟日後就要見不到了。”
年輕人的身子猛地一顫,他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人,景王妃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道,“聽嶺南風光秀麗,你沒準會喜歡那裏。”
她的語氣很柔和,她一直都是這樣,即使對失去興趣的玩具,丟棄前也要愛惜地擦拭一下。
“王妃”,衛重啞聲喚著她,眸中露出哀求之色,這樣一個俊美桀驁的年輕人,卑微地匍匐在女人麵前,就像是走投無路的敗犬。
景王妃今日的妝扮格外鮮豔繁複,她平庸的五官在濃麗的胭脂點綴下,儼然也流轉出了幾分媚態,女人的心情不錯,於是從袖中掏出了一柄匕首,破例多給下屬指了條路,“實在不願去的話,也別跪了,氣太冷。”
然後她將匕首扔到地上,聘聘婷婷地離開了,再也沒有回頭望上一眼。
兩個箱子被搬了上來,看下人吃力的模樣,分量應是不輕。接著絡繹不絕的丫鬟捧著綾羅珠寶等物品過來,不多時,整個廳中都擺滿了東西,看上去珠光寶氣的。
男人在李府中住了一夜,今一大早,李二公子便要設宴招待他,等來等去,快到中午了,少年才姍姍來遲,男人誠惶誠恐地起了身,迎上前去。
上次見麵時還倨傲任性的少年,突然變得謙和有禮起來,他再三向男人致歉,解釋是要給妻子喂藥,這才耽誤了時間。
“蘇兄救了拙荊的性命,從此便是在下的恩人,”寒暄了幾句後,李重進指了指廳中的一眾器物,“謝禮,不成敬意。”
李二公子口中得謙虛,其實心中頗為肉疼,他先前將手裏的營生全變賣了,後來陸陸續續又開了幾個鋪子,但規模遠不如昔日,隻好將當初拉到臨霜院裏的諸多珍藏一口氣全擺了出來。
他是真心誠意想要感激這個叫做蘇定遠的男人,對方救了屠春,等於也救了他的一條命。
“公子太客氣了,”男人連忙推辭道,“當初如果不是您把能救方姐的藥送給下官,方大人也不會……”
蘇定遠頓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李重進似乎很忌諱讓別人知道這件事,便不再往下了。
男人不提這件事還好,了之後,饒是李二公子平日裏蔑視鬼神,此時也不禁感慨冥冥意中的巧合,倘若不是屠春一心想要救方靜的性命,他根本不會大費周章,借著男人的手送上救命的藥,然而正是這一舉動,讓蘇定遠在得知李府出了事後,能夠仗義地趕過來,最終將自己妻子從黃泉路上拉了回來。
男人再三推辭,李重進皺起眉,語氣中隱約有了些不快,“難道這些東西入不了蘇兄的眼?”
少年自認為這份謝禮並不寒磣,然而蘇定遠確實看起來不太滿意,男人遲疑了一會兒,見李重進都有些惱火了,才吞吞吐吐地,“公子如果願意割愛的話,下官有個不情之請……”
男人的臉微微紅了,他在陣前廝殺時麵不改色,提起少女的名字時,卻突然猶如情竇初開般羞澀起來,“下官仰慕解憂姑娘,想要聘她為妻,還請公子成全。”
李重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喃喃地重複了一遍,“你要娶解憂?”
蘇定遠以為他不舍得,男人一直遮遮掩掩的,這時候語氣則堅定起來,“公子如果願意將解憂嫁給下官,日後如有用得著下官的地方,定願為公子效犬馬之勞。”
提到解憂,李二公子臉上浮現厭棄之色,看在蘇定遠救了屠春的份上,他耐著性子地勸道,“一個奴籍的丫頭,蘇兄拿去尋個樂子就夠了,哪能真的娶回去,那豈不是遭人笑話?”
“解憂姑娘聰明美貌,下官一心傾慕她,為何不能娶她為妻?”蘇定遠很認真地向少年解釋,他話的語速很慢,稍微一快,就顯得磕磕巴巴的,“再了,聽尊夫人出身不高,是個屠戶的女兒……”
他沒有輕蔑屠春的意思,隻是想拿她出來明,情之所至,和人的出身是沒有關係的,然而這句話還沒完,原本風度翩翩的李二公子忽然間變了臉色。
李重進微揚起臉,他看著蘇定遠,清淺的眼眸猶如凝在深淵中的寒冰,顯得冷酷而暴戾,“你救了春兒一命,所以這次不和你計較,下次蘇大人再言辭失禮,就別怪在下不講情麵了。”
男人剛想話,隻見李二公子怒氣衝衝地揮袖而去,廳外的琉璃馬擺件興許是礙了少年的眼,被他隨手推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琉璃渣子。
蘇定遠自覺失言,他哪裏想到李重進看起來浪蕩不羈,百無禁忌的,居然受不住別人自己妻子一句話,甚至對方還根本沒有什麽惡意。
男人本來以為李二公子氣極而去,這件事就算談崩了,可不多時有個下人過來恭敬地,“蘇大人,我家二公子讓您稍候片刻,解憂姑娘梳妝打扮後,馬上就出來。”
李重進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等回到屠春麵前時,他又開始笑嘻嘻的,將這件事當成笑話講給妻子聽。
“蘇定遠今年有三十三歲了吧,興許是三十四,他沒什麽背景,能當個五品官,已經是老開眼了,”少年刻薄地評價道,“他這個人打仗不錯,腦子卻實在不行,居然想要把一個伺候人的丫鬟明媒正娶地領回家。”
屠春躺在床上,經過一夜的休養,她已經能沙啞著嗓子幾句話了,然而這個話題卻讓她沒有什麽開口的興致。
她想起了那個美豔少女脖頸間刺眼的吻痕,覺得李二公子挺有意思的,自己睡了人家姑娘不認賬,這會兒又開始嘲弄別的男人跪倒在解憂裙下了,這人間自是有情癡,他瞧不起伺候人的丫鬟,也不妨礙有人如珠似玉地想要把解憂娶回去。
想到解憂,然後屠春便忍不住想起了竇氏的話,那時候她身子還好好的,李家就忙不迭地想給李重進納妾,現在她受了這麽重的傷,大概臨霜院中很快就會多出一名女主人來,美其名曰為她分憂。
世上像方靜這樣的悍女不多,還需權勢正盛的娘家撐腰,才能逼得李大公子絕口不提納妾的事。難道她還在奢望什麽,期盼李重進一生一世隻守著她一個人嗎?少女刻意忽略心中難言的酸澀,自嘲地想,現在她隻能盼著李二公子多想想她舍身相救的情意,日後能少對她發幾次脾氣,這就夠了。
李重進體會不出屠春心中的百感交集,他早就將當初慪氣的事情忘了,好像那個攜帶一雙美婢跑到南郊別莊的人不是他自己。少年生性涼薄,雖然覺得蘇定遠選了解憂,真是個大的笑話,然而笑過之後,便也懶得管閑事了,索性將解憂送給了他。
“等你能起來了,我陪你去街上逛,多買些首飾,”李重進取出一把梳子,輕輕地替妻子梳著頭發,他是個沒有耐性的人,遇到屠春頭發打結的地方,總恨不得用剪子一把剪掉了,可心裏到底還是舍不得,不得不壓住脾氣慢慢地梳,同時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妻子扯著閑話,怕她在床上躺久了無聊,“遇不到喜歡的,就找人給你做一套。”
“你要是不喜歡孩子的話,以後我們就不生了,”他快要梳完的時候,突然這樣,看見少女似乎完全愣住了,覺得她這樣看起來很是可愛,於是湊過去吻了吻妻子的額頭。
他俯到她耳邊,可能這樣坦白直率的情話,以少年傲慢矜持的性情,一生也隻會上一次。
“你不想我找別的女人,我答應你,無論是柳姐也好,王姐也好,統統不會有的。”
少年氣息溫熱,他趴在她身邊,眼睛亮晶晶的,裏麵像是閃爍著無數的星辰。
“我隻有你一個,你也隻有我一個,這樣好不好?”
屠春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她覺得這樣很丟人,但發鹹的液體還是爭先恐後地從眼睛中流出來,少年手足無措地替她擦著眼淚,他看起來有點鬱悶,大概也沒想到自己醞釀了許久的告白,居然會得到這樣慘烈的反應。
屠春一邊哭,一邊覺得背上的傷口疼,到最後她也分不清是感動哭的,還是疼哭的。她本能地覺得李二公子的話不能輕易相信,他這個人易怒又善變,以前還要每個月給她錢,和她相敬如賓,絕對不碰她,結果一樣都沒做到。
可有那麽一瞬間,她又認為這樣就足夠了,哪怕這誓言終會在漫長的人生中褪色變化,但隻要他此時是真心的,那麽一切就值得了。
她不後悔替他去死,遍體鱗傷也不曾後悔過,他那麽嬌氣,哪受得了這種疼法?
“好了,好了,”李重進怕她哭得傷了身子,慌忙柔聲哄著她,“對了,不讓吃藥就不吃藥,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都出來,我全都聽你的。”
在妻子當初的那一堆話裏,李重進最不明白的就是那句“別吃藥了”,偏生屠春的時候情緒還最激動,好像他不點頭,她就會死不瞑目一般。
鏡子摔到牆上,莫愁來不及躲閃,胳膊被碎片劃了一道血口子,她忍住疼,抓住瀕臨崩潰的妹妹,正色道,“別鬧了,趕快梳妝打扮,蘇大人還在外麵等你。”
解憂坐到地上,大哭道,“我才不要跟那個又窮又老的男人,他一個月的俸祿,連根釵子都買不起!”
莫愁將好話都勸盡了,蘇定遠的發妻早逝,還是朝廷命官,他能以正妻之禮待解憂,對她們這種以色侍人的女人來,幾乎是夢寐以求的歸宿了。
然而解憂不認這個理,她見識過潑的富貴,就看不上了平淡的日子了,少女將頭發撕扯得亂糟糟的,發瘋般地喊道,“我不嫁,我就是不嫁,他要是真有你的那麽好,你怎麽不去跟了他?”
莫愁突然鬆開了抓住妹妹的手,她居高臨下地看著癱坐在地上的少女,靜靜地問,“我再問一次,你當真不嫁?”
少女從外麵走了進來,她手臂上的金環搖晃作響,看上去很是真活潑。
“讓蘇大人久等了,”她衝男人嫣然一笑,眼眸中波光流轉,嫵媚動人。
美色當前,蘇定遠卻細心地注意到她胳膊上新刮出的血痕,他正想詢問,但少女已經主動挽住了他,笑盈盈地,“公子已經替我備好了嫁妝,蘇大人,你現在可以帶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