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情之所起
馬的頸部連中數箭,吃痛地向前狂奔一段距離後,突然癱倒在地,張穆雙腿被壓在傾翻的馬車下,他趴在積雪上,大聲喊道,“二公子,快跑!”
遠處數騎正氣勢洶洶地襲來,馬上人皆以黑布蒙麵,為首那人從箭囊中抽出雕翎羽箭,他眯起眼睛,對準了在雪中逃命的那對少年少女。
這是一場迅猛而悍然的截殺,從射出第一支箭到現在不過轉瞬之間。屠春的右腳在跳下馬車時崴了一下,她渾然感覺不出痛楚,死命拉著李重進向前跑,刺骨的寒風從耳畔呼嘯而過,像是能割出血的刀子。
她突然感到身後的人向下一墜,屠春回過頭,發現李重進不知何時摔倒了,一旦坐到地上,少年就再也跑不動了,他劇烈地喘著氣,臉色呈現中一種病態的潮紅,衝著屠春搖搖頭,好像是在示意她自己先逃。
他不出話來,嗓子中像是凝固了一口熱辣辣的血,李重進從來沒有如此後悔過自己頹靡度日的習慣,他推了妻子一把,不忍見她受自己拖累。但少女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奇怪,瞳孔幾乎驟然間收縮起來。
屠春從未想過自己的動作可以如此矯捷,腦子根本來不及思索,身子已經本能般地撲了上去,她將李二公子壓在身下,羽箭幾乎是貼著她的背部飛過去的。
但後麵的幾箭就沒有這麽幸運了,屠春用盡全身力氣,如鐵箍般摟住拚命掙紮的少年,飛快地在他耳邊,“不要吃藥,別找外麵的女人……娶柳姐。”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用最後的力氣這些話,其實她明明是可以丟下少年,自己一個人跑掉的。
屠春隱約聽見利箭刺破寒風的聲音,她有些難過地想,或許她永遠等不到哥哥來接她了……
這電光火石的一刹那,仿佛被身上的劇痛拉得很長很長,地在頃刻間寂靜無聲,雪花簌簌地落下來。
長街的那頭,提著燈籠的人們向這裏快速地聚攏,這是巡街的差役聞訊而來了。馬上的刺客仍欲引弓再射,這時另外一群人追了上來,其中一人擋在他身前,低聲了幾句話。
等官差們趕過來的時候,隻看見李府的二公子失魂落魄地坐在雪地上,少女趴在他的懷中,背上赫然中了數支羽箭,血涓涓地流出來,滲紅了一片。
他手忙腳亂地想要捂住妻子傷口,但少女整個背部幾乎都快被血染紅了,這個平日裏倨傲冷漠的貴公子像是瘋了一般,聲嘶力竭地朝人們喊著,“大夫,快去找大夫!”
燈火將李府映照得恍若白晝,丫鬟們手中捧著水盆和紗布,急匆匆地在臨霜院中穿行。
大夫忙碌了大半個晚上,屠春的傷勢終於暫時穩定住了,但緊接著,她便發起高燒來,少女安靜地躺在床上,失血過多的臉慘白慘白的,猶如是白紙糊成的人兒。
“她會沒事的,”李重進趴在床頭,他低聲下氣地詢問大夫的意思,眼睛則一動不動地盯著床上的妻子,“對不對?”
大夫猶豫了片刻,不知該如何作答,他疑心自己搖搖頭,眼前的少年馬上就會撐不住了,卻也不敢出什麽擔保的話,事實上,這位二少夫人現在還能有一口氣在,已經是上垂憐了。
她傷得太重了,下手的人箭法精準,幾乎根根都射到了要害處。
“能熬過頭三就好,”大夫含糊地寬慰道,“尊夫人身子骨不錯,公子也不必太擔心了。”
屠春在後半夜的時候,悠悠地清醒了一會兒,侯在床邊的李重進慌忙抓住她的手,忙不迭地叫人將留宿在李府的大夫請過來。
少女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她咳嗽了幾下,牽動到背上的傷口,忍不住失聲呼痛。
“別怕,馬上就不疼了,”李二公子平生沒做過哄人的事情,翻來覆去就隻有這麽幾句,他的眼睛晶瑩似含著水的琉璃,好像再哄屠春幾句,他自己便要先哭出來一樣。
屠春這才慢慢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她感覺身子變成了一團軟綿綿的棉花,背上的劇痛正在一絲一縷地抽走她身上的熱氣,這種如墜雲端的恍惚,和她上輩子臨死前很像。
少女想,難道她馬上就要這樣死去了……她心中生出許多委屈與不甘來,重活一世,她處處心翼翼,委曲求全,結果沒死在李家的暗槍冷箭中,反而莫名其妙地被李重進拖累死了。
她甚至連追殺他們的人都不認識,這簡直是無妄之災。
可奇怪的事,她難過歸難過,卻絲毫沒有前世的那種怨毒憤恨。那一次死,是別人逼她的,這一次,是她自己暈了頭選的。
李重進察覺到妻子的嘴唇在微微地動著,他湊到少女嘴邊,聽見她在語意不明地呢喃,“別去外麵找女人……一定不要。”
她還有好多話想囑咐給李二公子聽,或許很久很久之前,她就想告訴他了,但那種床幃之間的事,她一個姑娘家,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更何況,她也不敢管他,她又沒資格來管他……
現在她馬上就要死了,這些話再不就來不及了,屠春努力睜大眼睛,她死死地望著一臉悲痛的少年,她想李重進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什麽。
如果她搭上一條命,換來他在二十一歲時荒淫而死,屠春渾渾噩噩地想,那這口氣真是咽不下啊。
看到妻子沒清醒多久,又昏沉沉地暈了過去,李二公子心中痛悔莫及,在生死麵前,許多事情都變得無謂與荒謬起來。他明明深愛著他的妻子,但少女好端端在他身邊的時候,卻總要動輒對她發著脾氣,想法設法地故意氣她,始終不能溫柔以待。
他總認為他們還年少,會有大把的時光長相廝守,所以肆無忌憚地爭吵,冷戰,離開,直到命運措不及防,給出這冰冷決絕的一刀。
大夫趕過來,又替屠春換了一次藥,傷口處已經換了四次紗布,可依舊有血滲出來,烏烏的一團,烙在少女蒼白纖細的背部,宛若雪地裏灼眼的紅海棠。
傷者已經一夜滴水未進了,喂下去的湯藥都又吐了出來,李重進用沾了水的棉絮輕輕擦拭著妻子幹裂的嘴唇,對於這種瑣碎的事,他這個時候變得出奇的有耐性。
大夫走出門,悄悄告訴竇氏派來等消息的下人,二少夫人這回醒來,興許是回光返照了,還是早些準備準備,別讓二公子到時候悲痛過度,做出什麽傻事來。
李大公子與妻子相攜而來,剛進屋,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坐在床頭的少年,李重進神色憔悴,往日驕縱的容貌上滿是頹敗之氣。
“大哥,”少年喚了兄長一句,轉頭看著方靜,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低聲喊道,“大嫂,你們過來了。”
方靜曾經對這位叔子厭惡異常,如今見他這幅模樣,心中不禁也生出幾分不忍來,她由侍女攙扶著,緩步走到床邊,剛看見少女毫無血色的臉,眼淚就倏忽落了下來。
李照熙也連連歎息,他想真是世事弄人,倘若屠春當初嫁給了自己,怎麽會遭受這種劫難呢?
李重進則對兄嫂的悲傷顯出了一種無動於衷的漠然來,“春兒會好起來的,”他伏在床邊,輕輕撫摸著少女耳畔的秀發,“你們不要太擔心了。”
方靜愕然地看了他一眼,她認為大夫顧慮得對,眼看弟媳還吊著一口氣在,二弟就已經有些不正常了。
雪停了,臨霜院外陽光晴冷,照在未融的積雪上,明晃晃的一片,方靜把憋在心裏的那口氣吐了出來,屋裏那種死寂絕望的氣氛,呆久了著實讓人受不住。
女子病體未愈,這次也是勉力被人攙扶下了床,她擦去眼角的淚,喃喃道,“哪裏來的惡徒,連春兒這麽一個弱女子都忍心下手?”
“就是王府裏的那一位,”李照熙殷勤地扶住妻子,他歎了口氣,低聲,“上次她對你下手,這次連二弟也不放過了,看來大姐生了個兒子後,咱們李家是越發礙她的眼了。”
日光照在覆滿白雪的竹林上,幽幽地映照出清冷之氣,女人站在窗前,淡淡地,“他喜歡跪,那就讓他跪著好了。”
過來稟告的人不敢多言,他走出去,將女人的話轉告給在雪地中跪了一夜的年輕人。
衛重沒有話,他知道女人心中一定惱怒極了,她最恨旁人不聽自己的話,但衛重想,總有一她會明白他的苦心,知道他做的所有事,都隻是為了她好。
恨隻恨那個姓屠的丫頭突然擋了那麽一下,官兵又來得太快,否則李重進早就沒命了,女人興許也就不會這麽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