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相逢不識
竇氏昨日難得來了臨霜院一趟,婦人拉著屠春的手,噓寒問暖了半,好像她這個兒媳當真是身體不適似的。
屠春麵上笑意柔順,心中則警惕起來,自從她被李重進軟禁起來後,竇氏可是連個麵都沒露過,如今突然過來探望,恐怕是別有居心。
接下來,竇月娘果然到了正題上,她擺出推心置腹的慈母模樣,“本來是想緩上幾年,可如今春兒你身子不適,娘尋思著,應該給你找個幫手,分擔一下。”
婦人得含蓄,但她一開口,少女馬上就明白了,這是要給李重進屋裏再塞幾個人了。
屠春自然不能拒絕,還要溫順賢惠地檢討一番,因為這種事本該她自己提出來,讓婆婆先開口,倒顯得她不懂事了。
可不知為什麽,那一大堆討喜的場麵話到了嘴邊,屠春突然間卻感到由衷的厭倦,她勉強順著竇氏的意思附和了幾句,最後輕聲,“這件事,全聽娘您的意思。”
婦人對兒媳的識趣感到滿意,她想兒子死活不肯鬆口,多半是在顧慮妻子的心情,屠春這麽一點頭,事情就好辦多了。
雪剛開始下的時候,還細如米粒般的花骨朵兒,屠春站在屋簷下看了一會兒,那白白硬硬的雪粒便漸漸在空中蓬鬆豐盈起來,開成了漫的飛花。
這些日子來,她每日規規矩矩地睡覺、吃飯,有一句沒一句地同丫鬟們聊著,實在無聊極了,就這樣站在院子裏看看。她本來還想向丫鬟們學學刺繡的手藝,她們答應得好好的,事後卻突然反悔了,“少夫人,你想繡什麽,告訴奴婢們就好,可別把自己累到了。”
屠春不怕勞累,她害怕的是這樣無邊無際的寂寞與安靜。三個多月了,李重進始終沒有回來過,少年口口聲聲要在南郊別莊避暑,看樣子,興許他真準備在那裏過個夏。
少女初時還惶惶不安,但凡有個風吹草動,總疑心是李二公子要回來找她算賬,這次的事情不,不準李重進一怒之下就要掐死她。然而時間一久,她連害怕的情緒都淡了,隻隻覺得日子像是毫無波瀾的水,緩緩地向前流淌,無論她多麽努力,與人們笑笑的,想將這日子過得熱鬧一些,但暗湧之下的流水,依舊是沉靜幽冷的。
從屋中帶出的熱氣還沒有被寒風吹涼,丫鬟們便盡忠職守地圍上來,“少夫人,外麵冷,趕快進去吧。”
屋門將風雪隔在外麵,她們接過少女脫下的披風,其中一個無意中了句,“今年的冬,可比往年冷多了。”
屠春心中微微一動,她想起李重進自幼畏寒,今年的冬這麽冷,對於少年來,會不會很難熬……
她剛擔心了一下,立刻就嘲笑起自己的多慮來,李二公子從來不是個會苛待自己的人,更何況,有莫愁和解憂這樣知冷知暖的妙人兒在,他的這個冬,應該會過得很愜意吧。
院子中突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將屠春飄忽的心緒拽了回來,隔著窗戶,她意外地看見竇氏有些慌張的身影。
少女心中納悶起來,昨個兒剛剛過納妾的事,這麽快就過來同她商量下一步了?
南郊林子中的鳥雀甚多,疾馳的馬蹄踏過,雀子們驚慌失措地飛起來,張穆下了馬,他來不及同守門的下人話,將韁繩一扔,徑自就往別莊裏麵跑。
大廳的門轟然推開了,堂下抱著琵琶的女子豔妝尚濃,醉醺醺地撥著零散不成調的曲子,張穆急匆匆地穿過滿廳醉生夢死的人們,他湊到橫躺在榻上的少年耳邊,輕輕了幾句話。
李重進的酒意還未完全退下,少年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著下屬,似乎在消化對方話中的意思,然後他猛地一下清醒了。
“景王妃將春兒叫到了王府裏?”李二公子推桌而起,他俊美的臉上有種措不及防的慌亂,“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穿過曲折的連廊,前方的視線豁然開朗起來,竹葉早就幹黃衰敗了,白雪覆在上麵,有種蕭瑟的蒼勁。
引路的侍衛默不作聲地立在一側,他相貌俊美,倨傲如一隻年輕的鶴,而等見到珠簾後的女人時,年輕人臉部淩厲的線條頃刻間就柔和了下來。
屠春拘謹地站在珠簾外,她發現景王妃失寵的傳言並非空穴來風,這個景王的正妃住在王府中偏僻的西南角,與這一林清冷的竹海相伴,與李側妃寵嬖專房的風頭相較,顯然要黯然失色多了。
少女恭敬地行過禮,她正想起身,隻聽見珠簾輕晃,一雙柔荑般的手輕輕地扶起了她。屠春惶惶不安地抬起頭,她看見景王妃眼眸含笑,女人和善地,“這就是屠姑娘吧?我虛長你幾歲,你喚我瑛姐即可,不必拘禮。”
自從成親後,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稱呼過屠春了。景王妃膚色白皙,身材微胖,她五官平平無奇,單獨拆開來看,毫無可取之處,好在也沒有特別不足的地方,平庸得讓人見完就忘。
李二公子養傷的那段時間,日日在屠春麵前咒罵這個女人陰險卑鄙,而今日一見,少女倒覺得王妃生得麵善,看起來有幾分莫名的親切,並不如李重進形容得那般不堪。
她不敢直視貴人麵容,匆匆對視過一眼後,便慌忙垂下頭來,景王妃問過幾句話後,見少女執禮甚恭,對答周全,讚許般地笑道,“是個懂事的姑娘,李家二郎也算是有福氣的。”
來奇怪,這三個多月來,屠春一直以為自己心如止水的,可景王妃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險些將她的心刺出血來,少女澀澀地想,李重進娶了自己,既無丈人家的幫扶,又要受外人的指指點點,自己對他……也並沒有很好,這哪裏是有福氣的?
她低垂眼眸,勉強陪笑道,“娘娘過獎了。”
侍女上來奉茶,景王妃招呼屠春坐下,看到少女身板挺直,正襟危坐的模樣,她不禁微微一笑,語氣中流露出了些許懷念的意思,“當初我剛嫁到王府,和你現在的樣子差不多,處處隻覺得低人一等,別人對我句話,嚇得連頭都不敢抬。”
屠春心中詫異,眼前的女人華貴似傲然綻放的牡丹,很難想象,她年輕時也如自己這般畏手畏腳的。
“屠姑娘,”女人柔聲細語地,“我爹爹不過是一個六品的武官,在陣前救了王爺的姓名,王爺重情重義,以正妻之禮待我。可在家威嚴麵前,我當年心中的驚懼不安,恐怕遠勝過你。”
站在她身側的年輕人微不可見地撇了下嘴,當初女人可不是這樣子對他的,還是王爺三顧茅廬,在大雪中等了她一夜,她不忍拒絕,才勉為其難地嫁進來了。
景王妃親手為屠春沏了杯茶,她雖然貌不驚人,相處起來卻讓人覺得如沐春風,不知不覺地就放鬆了警惕。
她望著眼前的少女,臉上的神色溫柔可親,“我聽過令尊與李大人之間的事,你嫁給李家二郎的時候,我還對王爺過,十六年如白駒過隙,看見你們,就好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而屠春唯唯諾諾地應著,看起來對景王妃的青睞感激涕零,心中卻並無多少動容之處。
旁人興許會被女人真摯誠懇的語氣打動了,可屠春還在繈褓之中的時候,曾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那個和氣的年輕人對自己大哥,“日後午若到了帝都,就去有鳳凰花旗子的銀莊找我。”
有鳳凰花旗子的銀莊,是李重進不擇手段想要擠兌垮了的九壹銀莊。
那個叫魏長歌的年輕人帶走了原本屬於李家的婚約,當所有人快要忘記這件事了,那紙婚約又突然擺到了明麵上,逼得李家人不得不將一個屠戶的女兒娶進門。
她的命運,或許就是在眼前這個女人輕飄飄的一句話中塵埃落定的。
衛重跟了女人將近七年了,還從未見過她這般有耐性的時候,女人的確是個相當溫和的人,她大多數時候很寬容,隻是因為認為那些人與事不值得她浪費時間。
現在她已經同這個姓屠的丫頭閑扯半了,眼見那丫頭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衛重的臉色也越發難看起來,他壓根不會認為景王妃是突然異想開,想要同一個卑賤的丫頭套套近乎。
她是為了李重進。
在衛重看來,自從那渭水月夜見過李二公子後,女人就有些念念不忘了。
“我爹娘早逝,也沒有兄弟姐妹,今見到屠姑娘,心中覺得很是投緣。”
景王妃幽幽地感慨道,她似乎真的很喜歡屠春,末了突然話鋒一轉,“姑娘不嫌棄的話,可以認下我這個姐姐,平日裏無事,就過來多陪我聊幾句閑話。”
有人猛地咳嗽了幾聲,屠春抬起頭,看見景王妃身側的年輕人麵色鐵青,正目光炯炯地瞪著她。
事實上,用不著衛重提醒,少女也不敢貿然答應下來,她在心中斟酌著語句,尋思著應該如何將這個話題含混過去。
“屠姑娘不話,”女人一直和善如鄰家長姐,直到這個時候,才乍然顯現出上位者應有的威嚴來,她將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緩緩地問,“可是看不起我這個當姐姐的?”
少女的手心汗膩膩的,正當她硬著頭皮準備謝絕的時候,衛重身子一動,厲聲斥道,“外麵是誰,怎麽鬼鬼祟祟的?”
景王妃端坐在位上,神色不變,看樣子,她已經知道來人的身份了。
珠簾晃動,香風襲來,剛生下孩子的李側妃窈窕如昔,她媚眼如絲,似怒非怒地看了冷峻的年輕人一眼。
衛重麵無表情地行過禮,馬上又退到景王妃身側了,他像是護衛著主人的獵犬,對這位不期而至的貴客流露出鮮明的敵意來。
“好春兒,”李如茵對麵前的景王妃視若無睹,她一把拉起弟媳的手,不動聲色地將屠春拽到自己身邊,嬌滴滴地嗔道,“你過來,怎麽不同姐姐一聲?”
“如茵你來得正好,”景王妃亦是態度安然,穩坐不動,李側妃沒有像往日那般向她行禮,女人麵上也絲毫沒有不悅之色,她笑吟吟地,“我想認屠姑娘當妹妹,她答應不答應,還要聽聽你這個正經姐姐的意思。”
李如茵這才轉過臉來,她好像這時候剛剛看見景王妃一般,親熱又不失恭敬地喊了聲瑛姐姐。
“這是大的好事,看把春兒都高興傻了,”她美豔的臉上洋溢出笑容來,用手扶住屠春的肩膀,少女感到對方的指甲快要掐進自己肉裏了。
“有了瑛姐姐在背後撐腰,春兒,”話雖然是衝著弟媳的,李側妃的眼睛卻在盯著前方不遠處的女人,她笑語嫣然地打趣道,“你以後可別嫌棄重進啊。”
李如茵沒呆多久,便尋個由頭,領著屠春離開了。兩人前腳剛走,衛重便跪到了女人的麵前。
“你知道今犯錯了?”女人有些心不在焉的,淡淡地,“起來吧,我不怪你。”
“王妃,”衛重梗著脖子,憤恨道,“屠春是李重進的妻子,認了她當義妹,難道您真不準備對李家動手了?”
“能夠化幹戈為玉帛,自然是更好,”她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女人伸手輕叩了幾下桌子,突然又露出興致勃勃的神色來,“屠春要真喊我聲姐姐,李二公子豈不是也得這麽稱呼我?”
她年紀不輕了,這時卻像是個剛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樂此不疲地擺弄著,“你猜,那子會忍下這口氣,還是……”
年輕人終於忍無可忍了,他打斷了景王妃的話,“不殺李重進,日後必定後患無窮。”
女人眉毛一挑,這是她發怒前的征兆,然而看見對方臉上那種執拗的倔強,她語氣卻忽然一軟,倦倦地揮了揮手,“好吧,這件事稍後再議,你先退下吧。”
衛重不情不願地離開了,望著他挺拔的背影,景王妃的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興許是有些淡忘了那個人的樣子,於是見到衛重的時候很歡喜,覺得上將一個的他送到了自己的麵前,然而那日見過李重進後,褪色的回憶忽然間又栩栩如生了,她回來再瞧瞧衛重,越想越失望,覺得自己當初是眼瞎了。
這兩個人年齡相仿,連名字都有幾分相似,起容貌儀表,她養大的孩子分明要更相像一些,可那種世家子弟的驕矜傲慢之色,是寒門出身的年輕人永遠學不會的。
她縱容嬌慣著衛重,連句狠話都舍不得對他,她怕他連桀驁與不馴都沒有了,那樣就不更像那個人了。
景王府外麵的巷中,一輛馬車孤零零地停在那裏,車頂覆滿了白雪。
李如茵身邊的侍女將屠春送到門口,指了指遠處的那輛馬車,低聲道,“少夫人,您趕快出去吧,今二公子過來,險些都要急壞了。”
屠春謝過侍女,撐傘走了出去,她腦海中醞釀了許多道歉的話,但等走到馬車前時,嗓子卻仿佛忽然間啞了一樣,什麽也不出來了。
她靜靜地站在風雪中,有些畏懼,又有些不可言的輕微歡喜。
沒等多久,簾子被人拉開了,少年探出頭來,沒好氣地,“杵在那裏幹什麽,你不冷嗎?”
屠春慌忙上了馬車,離近了看,她發現李重進消瘦了不少,春夏辛苦養出的那點肉又不翼而飛了,少年將自己裹在厚厚的狐裘中,他神色冷漠,不看屠春,也不同她話。
屠春自然更不敢吭聲,她乖乖地坐在李重進身側,時不時側過臉來,偷偷地瞄上少年一眼。
馬車在雪地上平緩地前行,張穆心中很發愁,他想裏麵坐的兩個主子都不吭聲,那麽他是應該去南郊別莊,還是就這麽回到李家去?
夜色降臨,雪越下越大了,路上行人漸行漸少,最後隻剩下這一輛馬車,沐浴在清冷的月色雪光中。
匣子通體由南海檀香木打造,外麵鑲嵌著金絲銀葉,精美繁複,可以看出主人對匣中之物的愛重。
景王妃打開了匣子,她先拿出那張泛黃了的紙看了看,然後取出了一支金釵,放在眼前細細打量,釵頭的飛鳳由金絲纏繞而成,由於保存得很好,還保留著昔日的光彩奪目。
往日種下的因,如今已經開了花,馬上就要到了結出果實的時候。
女人運籌帷幄了半輩子,很少有現在這麽幽怨的心境,她想那個人為什麽再也沒有回來過,難道這皇圖霸業、潑富貴,都不值得他再轉身看一眼嗎?
“王妃,不好了,衛重他帶人出去了,”有人麵色焦急地闖進來,俯在景王妃耳邊輕聲了幾句話。
女人猛然色變,她啪地一聲關上手裏的匣子,素來溫和雍容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戾氣來。
“馬上派人攔住他,實在來不及的話……”
“那也隻好斬草除根了。”女人歎了口氣,仿佛又是憤恨又是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