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一場雪
宣平三十二年的第一場雪,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由遠而近的馬蹄聲驚醒了枯枝上的鳥雀,它們撲棱著翅膀飛起來。身披灰色大麾的男人翻身下馬,他愣了一下,因為發現提燈相迎的少女風姿綽約,是平生從未曾見過的絕色。
解憂輕盈地行了一個禮,嬌笑道,“大人,請隨奴婢進去吧。”
與外麵的雨雪霏霏相比,山莊的大廳則顯得暖香融融,香爐中的香片消無聲息地燃著,舞女纖細的腰肢在薄紗中若隱若現。正在飲酒的少年沒有起身迎接的意思,他伸手虛讓了一下,道,“蘇大人,請上座。”
男人有些窘迫地坐下來了,他官職不高,俸祿更是微薄,一腳踏進這窮奢極欲的大廳內,仿佛又變成了那個初入帝都的窮子。
“一些不值錢的東西,不成敬意,”他將隨身攜帶的匣子拿了出來,這句話原本是用來謙稱的,但在歌姬們醉生夢死的歌喉中,男人的聲音顯得底氣不足起來,“這次前來,是專程感謝公子贈藥之恩的,方大人很高興,年後就將卑職的職位提一提。”
李重進舉起手中的白玉杯,衝男人遙遙一敬,“蘇大人太客氣了,”他臉頰上掛著笑意,眼神中卻突然掠起了鷹隼般的鋒銳,“美人當前,良宵苦短,你我就別這些煞風景的事了。”
男人立即住了嘴,他環視了一下周遭猶在歌舞的佳人們,不敢再話了,解憂覺得他這愣頭青般的樣子很可笑,不禁捂住嘴笑了起來。
抵不住美人們的輪番勸酒,男人很快就喝醉了,他趴在桌案上,口中含含糊糊地著醉話。李重進走下來,打開桌上的匣子看了一眼。
“好歹有個五品的官職,”少年嗤笑道,“出手也真是氣。”
他隨手將匣子扔給在旁邊伺候的解憂,揚長而去了。解憂抱住匣子,聽見廳外的下人們在連聲勸阻,“二公子,雪越下越大了……您喝醉了酒,可不敢再騎馬了。”
騎吧騎吧,摔斷了這混賬的腿,摔死了更好,少女在心中惡毒地詛咒道,她認為李重進的腦子已經有點不正常了,自己跟著他,不過是白白耗費了玉貌綺年。
趴在桌上的男人不知何時醒過來了,醉眼惺忪地問,“姑娘,你在高興什麽?”
“今日有幸見到蘇大人,”解憂在李二公子麵前碰了一鼻子灰,險些要對自己的容貌失去了信心,如今從男人的眼中看出傾慕之色,少女又開始洋洋得意了,她甜甜地,“奴婢當然高興了。”
初雪下得猝不及防,臨霜院中的花來不及凋零,便被這突如其來的寒潮凍住了,懨懨無力地垂下來。
待看清來人的時候,端著食盤退出來的丫鬟嚇了一跳,差點將手中的空盤子扔到地上,“奴婢……”
來人對她做出了噓聲的手勢,將丫鬟喚到僻靜處,問,“她……近來怎麽樣?”
他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仿佛非得有這麽一次停滯,才能將心中那些洶湧的情緒克製下來。
“少夫人精神很好,心情也不錯,昨個兒聽白露院裏的那位病情好多了,還和奴婢們有有笑的,”提起屠春,丫鬟連忙邀功道,起來,這位少夫人也真是好伺候,絲毫沒有染上貴族姐們的通病,能吃能睡,有時候丫鬟們遇到點煩心事,她還會反過來安慰她們。
細碎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初時不覺涼意,時間久了,來人的眉發與衣衫上也漸漸白了。
聽完丫鬟的話,他沒有吭聲,俊美的臉上麵無表情,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丫鬟興高采烈地向主子表了半功,這才覺察出不對來,她訕訕地住了嘴,心驚膽戰地望著眼前的人。
“她最近都什麽話了?”沉默了許久,來人才語氣淡漠地開了口,“你仔細想想,一句話也別落下,全部告訴我。”
冬夜氣候寒涼,丫鬟在雪地中站了一會兒,感覺手腳都要凍僵了,麵前的人似乎是從溫暖的屋內跑出來的,身上衣裳單薄,但他渾然不知冷意一般,站在風雪中耐心地等待著。
“少夫人總是問她身邊的那幾個丫鬟去了哪裏,還問白露院裏的動靜……”到這裏時,丫鬟趕快解釋道,“二公子,真不是奴婢們告訴少夫人的,您也知道白露院裏那位祖奶奶的脾氣,她派人來探望少夫人,奴婢們實在不敢攔。”
屠春被變相軟禁在臨霜院中,初時對外還是染了風寒,後來旁人問得多了,李二公子惱羞成怒,索性連理由都懶得找了,直接妻子要閉門靜養,不見外人。
竇氏素來縱容幼子的胡作非為,她聽聞消息後,喟然歎了口氣,命人給屠春送去些補品,也就裝聾作啞地不吭聲了。
興許在婦人眼裏看來,隻要兒子別把戳破了,其他事情,就隨他去吧。
李家中真正對這件事憤憤不平的,唯有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方靜,她在丈夫麵前恨恨地罵道,“二弟真不是個東西,春兒病成這幅模樣,他居然還要領著兩個狐媚子跑出去逍遙。”
李大公子認為妻子是在指桑罵槐,連忙坐在床邊柔聲細語地寬慰了她一番。但方靜仍然放不下心來,命侍女們隔三差五地過去看看屠春,別讓府裏的刁奴看碟下菜,欺負到她這個好脾氣的弟媳頭上了。
女子自覺將夫君收拾得服服帖帖,所以很看不慣弟媳逆來順受的模樣,但看不慣歸看不慣,屠春能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她再如何恨鐵不成鋼,也要給弟媳撐撐腰。
清涼的雪花沾到少年的睫毛上,讓他的眼睛有了種濕漉漉的寒意,聽到大嫂過來插手他的家事時,李重進沒有像往常那樣勃然大怒,他嘲諷般地笑了一下,“這算什麽,投桃報李嗎?”
話雖是這樣,因為方靜畢竟顧念了幾分情誼,李二公子耿耿於懷的心勉強平複了一些,覺得扔出去的那一大筆銀子,好歹算是聽見了個響兒。
丫鬟見他沒有動怒的跡象,接著心翼翼地了下去,“少夫人跟著奴婢們學刺繡,是要繡個枕巾出來,還有,她不想喝夫人送來的補品,太補了,喝完睡不著覺……”
李重進皺起眉,他聽得很仔細,沒有錯過丫鬟口中的一字一句,“不是交待過,別讓她繡那些東西了,她沒那個手藝,還會把眼睛累到了。”
丫鬟唯唯諾諾地應了,然後苦著臉,“但奴婢們實在管不住少夫人,她閑著無聊,還了……二公子您不在家,隻要她不,奴婢們不,您什麽也不會知道的。”
少年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然而等他靜靜地聽完了丫鬟絞盡腦汁的回憶,發現這是妻子唯一提起他的言語。
他曾經惶惶不安地認為,他的妻子並不如想象中那樣愛他,但現在看起來,她根本對他毫無半分情愛。
他過,隻要她不再吃那些藥了,不再同他鬧脾氣了,隻要她站到他的麵前一句,他會罵她,會責怪她,然而最終還是會擁抱她,原諒她。
但他的妻子就是這麽的冷酷無情,整整三個月來,自始至終沒有服過半句的軟。
丫鬟講完後,李二公子吩咐了幾句話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他在雪夜中策馬疾奔,從南郊一路趕回來,仿佛隻是為了聽一個下人上半的閑話。
丫鬟望著少年在風雪中離去的背影,她愣愣地想,每過一段時間,二公子就要跑回來一趟,可為什麽他從來不進去看看少夫人?
雖然少夫人比不上景王府裏的那兩個姑娘貌美妖嬈,可是脾氣好,性子也溫柔……更何況,她們這些伺候的下人都能看得出,少夫人嘴上不什麽,但瞧她的模樣,心裏應該很惦記二公子吧。
“屬下追查楚姣一案的時候,發現了一件怪事。”
年輕人跪在地上,恭敬地稟告道。站在窗前的景王妃沒有回頭,她望著外麵飄揚的雪花,臉上露出興致勃勃的神色來,興許是感覺下屬來得不是時候,打擾了她賞雪的雅興,女人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怪事?”
“不錯,”年輕人則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娓娓道來,“楚姣本是渭水一帶的漁民之女,昔日李側妃暗中指使弟弟建造鳳至樓,網羅下美人,為其所用。後來她無意中發現楚姣身如侏儒,貌似仙,便將此女留在身邊調教,聘請名師教楚姣醫術毒術。”
“楚姣雖是侏儒之身,然而資聰穎,手腕過人,更難得是忠心耿耿,”女人遺憾地歎道,“我若有如此利刃,絕不輕易將它折損。”
“楚姣既然是李側妃派去的,那毒害方家姐的事,肯定也是出於那女人的授意,”年輕人的語氣凝重起來,“奇怪的地方就在這裏,屬下追查毒香的時候,發現有另一波人也在尋找毒香的配方,他們行蹤隱蔽,屬下也是費了不少功夫,才查出幕後指使的人。”
“那人,居然是李家的二公子,李重進。”
女人這時才算真正提起了興趣,她轉過頭來,在房間中踱了幾步,喃喃道,“李重進?”
感覺出她對李家二公子非同尋常的關切,年輕人的臉上有了微妙的妒意,但出於對女人的迷戀和忠誠,他還是繼續了下去,“不錯,雖然不明白李重進為何要和自己姐姐過不去,但他的確查出了毒香的來曆,還大費周章地請人配出壓製毒性的藥方來,然後,他將藥方送給了在兵部任職的一個官吏,通過那人的手遞到方剛麵前。”
景王妃忍不住拍了下手,她年齡不輕了,可行事中有種隨心所欲的任性,“如此縝密謹慎,像是他的作風。”
“王妃,”年輕人終於忍無可忍了,他站起來,欺近到景王妃的身旁,“就是因為李重進歹毒狡詐,才不得不除!”
“衛重,你這是在教我嗎?”女人輕聲喊著對方的名字,她的笑意很溫和,然而年輕人的腿不知不覺便軟了下去,一身冷汗地重新跪到地上,他知道自己是失態了,即使他與眼前這個女人有過幾宿之歡,但那不代表什麽,他仍然應該跪著仰視她。
“好孩子,”景王妃伸出手,安撫般地撫了撫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現在告訴我,你是怎麽發現的?”
她沒有明,以衛重的手段,本來不應該是李家那個狐狸的對手。
“李重進這段時間酗酒無度,他暫居在南郊別莊,時不時會叫歡場中的女子過來宴飲尋樂,其中有一個,是我安下的探子。”年輕人垂下頭,方才的逾矩之後,他又變成了她忠誠不二的下屬。
“年少風流,可也不能將家中的嬌妻忘了,”女人啞然失笑,她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走到桌前,在早前擬定好的名單上又加了一個名字。
衛重看見了,她新添上的那兩字是,“屠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