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李代桃僵
李侍郎不理俗世久矣,他心中那個羸弱的兒子仿似還是孩童的模樣,陰沉而不討喜。直到李重進在他麵前緩緩直起了身子,燭光將少年的側麵照出硬玉般的冷酷,男人這才猛然意識到,原來這麽多年過去了,這個孩子已經長大了。
在旁人麵前,李侍郎的情緒仿佛是被清水稀釋過一樣,與人交談的語氣淡如一縷煙雲,從中瞧不出他的喜怒來。唯獨與兒子相處時,他則突然變成了一個嚴厲苛刻的父親,對少年的紈絝任性流露出鮮明的厭惡來,訓斥道,“你終日遊手好閑,不學無術,現在連沒大沒的輕狂勁兒也學會了。”
李重進不為所動,他是在李嘉行的斥責與訓罵下長大的,早練就出了一身銅筋鐵骨。
“我過了,隻是向爹你打聽一件事,”聽父親罵他輕狂,少年索性隨意坐下了,他臉上浮現出些許桀驁的挑釁來,“問完了,我馬上就走,絕對不在這裏礙侍郎大人的眼。”
這是一幅看似平凡的水墨畫,紙上的墨跡還未幹透,畫著桃李之樹鬱鬱蔥蔥,院門緊閉,一輪明月高懸在水井之上,滿地皆是野草迷離……
李二公子的畫工算不得精妙,不過他記性極好,院中的布置擺設絲毫未差,猶如將腦海中的回憶照搬到了紙上。
“爹,”少年拿起了鋪展在書桌上的宣紙,他側目欣賞著自己的大作,幽幽地問,“你還記得這裏嗎?”
房中煙霧繚繞,屠春實在忍不住了,掩袖打了個噴嚏。方靜不滿地看了她一眼,似是在責怪她暴殄物。
方靜近日來成了那位楚仙姑虔誠的信徒,巫姑傳授的詭異秘術讓她容光煥發,也挽回了原本與她離心離德的夫婿。女子不是個氣的人,自己得了好處,便慷慨地想要與府裏人分享,可惜竇氏提前皈依到了佛祖的門下,再三婉拒了大兒媳的善意。
於是方靜將臨霜院中的那個弟媳拽了過來,她如今與夫婿濃情蜜意,見到屠春更覺得同情惋惜。枉她當初還錯看了李家二公子的本性,這貧家少女無依無靠的,偏偏又木訥老實,跟了這麽個暴脾氣的混賬,日子怎麽能過得如意!
嫋嫋的煙氣彌漫在四周,散發出蠱惑人心的香氣。屠春悄悄望了一眼身旁神色迷醉的女子,心中暗暗發愁,李二公子一大清早出了門,現在恐怕快要回來了,他再三交待過,不許自己跟方靜一起信這神神叨叨的奇詭之術,可方靜親自到臨霜院去請她,她也真是拉不下麵子……
“靜姐姐,”少女眼看這所謂的神香燒得沒完沒了,終於等不住了,怯怯地喚了一聲,“我屋裏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她是怕方靜生氣,不過更怕李重進回來找她算賬,少年板起臉訓她一頓倒也罷了,倘若再把她拽到到床上慢慢教導一刪駝嫻氖懿蛔恕
方靜睜開眼,興許這神香對她還真有幾分用途,女子往昔剛硬的臉上流淌出慵懶的媚態,她恨鐵不成鋼地嗔怒道,“蠢丫頭,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呢!我告訴你,仙姑贈予我的神香,可是能讓……”
她頓了一下,饒是方靜性格強勢,提起床幃之間的事,兩頰依舊浮起了一點兒旖旎的紅暈,“反正是個好東西……你啊,可得多長點心,要把二弟在床上籠絡好了。”
女子的確是一番好意,她覺得這個弟媳怯弱愚鈍,脾氣也和她不對頭,不過本性不壞,當初還在雨中提醒過自己,於是總想屈尊紆貴地拉屠春一把。
聽了方靜的話,屠春麵帶羞怯地謝過了兄嫂,然而她心中突然有了種不詳的預感,女子既然竭力向自己推薦這神香的妙處,自然是已經親身驗證過了。
可這世上縱然有催情的秘藥,難道就當真會有如此匪夷所思的魔力,能叫一個心懷怨恨的男人從此改頭換麵,從此臣服在視若仇讎的妻子裙下?
屠春不信虛無縹緲的鬼神之,她更恐懼的是人心的險惡。
“靜姐姐,”少女臨走前,向方靜討要了一根神香,她含羞低下頭,輕聲道,“我想拿回去試一試。”
夏日雨露充足,臨霜院中新栽的花木都生得繁盛茂密,習習涼風吹過,撩動那牆壁邊明豔豔的薔薇隨風搖曳。
屠春心急火燎地從方靜那裏回來,不過她運氣不太好,剛到院子門口,便看見李重進靜靜地站在院中,月光溶溶地照在他臉上,將少年的麵目照出了一種可怖的慘白。
少女心虛膽怯,以為李重進是在生她的氣,慌忙步跑過去,勉強擠出一點笑意來,殷勤地,“夫君,你回來了……”
她話音未落,便被拉到一個冰冷堅硬的懷抱中,“春兒……”少年在她耳邊喃喃地輕喚著,他似乎有滿腹的心事要,可又不知該如何起,隻好反複叫著她的姓名。
李二公子素來是倨傲矜持的,屠春從未聽過他這般脆弱無措的聲音。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快要以為少年哭了,但仰起臉仔細看去,那些氤氳的水汽在他眼中搖搖晃晃的,卻始終倔強地沒有落下來。
屠春感到身子被箍得生痛,她心翼翼地問,“夫君,出什麽事了嗎?”
李重進的身子在微微顫抖著,他顛三倒四地重複呢喃著 “他承認了,當著我的麵,他就這麽承認了……”少年的絕望是如此尖銳而刻骨,刺得屠春心中也在隱隱作痛。
她雖然還不明就裏,但隱隱感覺出來了,紅珠死因的真相,恐怕是讓李重進無法承受的殘酷。
屠春主動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少年的背,她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他,隻能這樣蒼白無力地安撫著。
少年不再話了,他用力地抱住她,努力讓顫抖的身體慢慢平靜了下來。他覺得四周好冷,仿佛眼前這一片浮華錦繡統統是假的,唯有懷中的這個人,還擁有著真切的溫度。
李重進告訴屠春的這個故事,並不稀奇。
一個大戶人家的男主人,看中了在兒子身邊伺候的奶娘,幾番雲雨之後,奶娘便珠胎暗結了。
隨後的事情可想而知,見色起意的偷歡不過是男人生命中微不足道的插曲,可求不來名分的女人羞憤之下,卻隻能帶著腹中的胎兒去死。
或許她還有別的路可走,但意無情,又讓那個由她一手養大的孩子從背後推了她一把。
李重進坐在燈前,開始複述他與父親之間的對話時,他還有些語無倫次,講到最後,少年的聲音已經完全冰冷了下來。
每一個孩子都曾仰望過自己的父親,哪怕那個男人是如此的苛刻無情,然而父親終究是父親,賜予他血與骨,是他暗暗傾慕與仰望的雕像。
但現在為了一個死去多年的女人,他要將這雕像上塗繪的金粉一點點地敲下來,露出原本可憎的麵目來。
“你看,”少年最後這樣嘲諷般感概道,“他總我不學好,可原來他是這樣子的。”
屠春倒了一杯熱茶,又將偷偷藏起來的零食匣子拿出來,她將這些溫暖甜蜜的東西擺到桌子上,期期艾艾地看著一言不發的少年,討好地,“我剛找到的。”
自從李重進受傷後,屠春擔心他不好好吃飯,會耽誤了傷情康複,於是索性將那幾個裝零食的匣子都藏了起來,李二公子還曾經向她討要過,被少女裝糊塗搪塞過去了。
現在她恨不得將這世上可以安慰到少年的事物一股腦地全擺放出來,想來想去,就忽然想到這個了。
瀕臨崩潰的失態之後,李重進漸漸恢複了往日的冷靜,他打開許久未見的描金匣子,打量了一會兒,又麵無表情地合上了。
屠春訝然,“夫君不喜歡這些東西了?”
李重進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放壞了。”
他絕望苦痛了一整個晚上,滿腦子盡是憤世嫉俗的念頭,然而如今被少女摟在懷裏柔聲安慰著,便又從這一匣子發黴的點心中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