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窮途末路
丫鬟將食盤端了出來,上麵的飯菜已經冷透了,完全沒有動過的痕跡,她哭喪著臉對男人,“舅老爺,姐根本不肯吃飯。”
竇引章歎了口氣,自己推門走了進去,屋裏的簾子被拉得嚴嚴實實的,也沒有點燈,昏昏暗暗的。少女氣若遊絲地躺在床上,聽到腳步聲,她將頭扭到牆的那麵,語無倫次地哭道,“讓我去死好了,你們幹嘛要救我?”
“我現在這幅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連表哥都不要我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這個姑娘再如何惡毒淺薄,對待情愛卻是熱烈而真的。她不明白,為何一夜醒來,山盟海誓的情郎居然倒戈到了旁人懷裏,更不想聽爹和姑母嘴裏的權宜之計。如果所謂的權宜,就是讓她眼睜睜看著表哥同那個害慘了她的毒婦卿卿我我,那麽她寧可就這樣死了。
“朝雲……”男人輕喚了聲女兒的名字,他訥於言語,盡管此時心如刀割,卻不知該如何勸慰她。竇氏的承諾聽起來情真意切,然而還輕飄飄地懸在半空,落不到實處。依眼下的情況看,隻怕等不到李家接朝雲過門的那一日,女兒就要提前香消玉殞了。
“爹,”聽到男人的聲音,少女轉過頭來,她看向他,原本嬌嫩如花的臉上盡是一片灰暗絕望的顏色,“你去求求姑母,好不好?”
“我不和那個女人爭了,我什麽都不要了,”她淚流滿麵地央求著自己的父親,“我馬上就要死了,讓表哥來看看我,好不好?”
竇引章從屋裏走了出來,他近來衰老了許多,頭發已經花白了大半,看上去像是個垂暮之年的老人。
“我要出去一下,”他神色肅穆,淡淡地吩咐丫鬟,“你們照顧好朝雲。”
柔滑的紗幔在頭頂飄飄晃晃的,猶如驚濤怒浪堆出的泡沫,軟綿綿地將視線中的一切都吞沒了。
屠春無意識地攥住手邊的紗幔,等這場單方麵盡興的歡愛過去後,她才發現指甲已經紮進了掌心中,李重進抓起她的手,端詳了一會兒,嗤笑道,“真笨。”
不過少年很快又湊到她的耳邊,他的聲音如蜜糖般粘稠而旖旎,“以後你忍不住的話,”他慷慨地貢獻出自己,縱容地,“那麽掐我好了……”
屠春有氣無力地看著他,她懷疑這一世的命運依舊脫離了自己的掌控,或許輪不到那些煙花地裏的尤物出場,李二公子就要提前將他那條命揮霍到她的身上,亦或者不等李重進盡歡而亡,她便先要撐不住了。
少年是如此沉溺於床笫之歡,除了肉體間赤裸直接的纏綿,他似乎找不出與人坦誠相處的其他方式。
明亮的日光爭先恐後地從窗簾的縫隙中鑽出來,屠春渾渾噩噩地睜開眼,發現素來貪睡的少年已經穿戴好了衣物。
“春兒,你到底有沒有想起來,”見她睜開眼,少年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又問了一次,“究竟是誰告訴你的,那院子很早之前就鎖住了?”
屠春依稀記得,在昨夜的交頸纏綿中,少年已經反反複複地問過這個問題,她記不清自己失態之下到底了什麽,隻好勉強笑了笑,搪塞道,“現在想想,興許是我記錯了……”
李重進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伸出手,理所應當地,“算了,你先給我些錢。等我出去辦完事,再回來陪你慢慢想。”
他開始的話裏還是慣常的淡漠矜貴,落到了“慢慢”這兩個字上,則像是春水皺起了漣漪,突然有了點意猶未盡的笑意。
屠春愣了一下,這才想起李二公子還有一匣子金葉子放在自己那裏,她披上外衣下了床,從枕頭中取出一把鑰匙來,踮著腳從櫃子上方取下一個不起眼的木箱,然後打開木箱後,又心翼翼地拿出了另一把鑰匙。
李重進實在是無言以對了,他站在一邊,看著少女折騰了半,最後才鄭重其事地將那一匣金子擺到他麵前。
“我花了五十多兩,”屠春打開匣子,將上麵的賬本遞到對方麵前,老實地,“全都記著賬呢。”
李重進翻了翻賬本,發現最大的一筆支出還是逐走明月的那次,他娶的這個嬌妻倒真是勤儉持家的一把好手,過日子精打細算的程度,簡直讓出手豪爽的李二公子感到匪夷所思。
少年看過賬本後,隨手抓了一把金葉子,連數都沒數,直接塞到了袖子裏,他悶悶地對屠春,“我隻是最近手頭緊一些,以後就好了,你不用這麽省著。”
他心中又開始記恨起那個素未相識的景王妃了,若不是那老女人逼得他自斷財路,家中何至於過這般寒磣的日子,連區區一匣金子都要藏得如此珍重。
張穆在外麵等了許久,才看見李二公子從屋內走了出來。
年輕人在心中感慨著世事無常,想當初主子幹起正事來,完全是一副拚命的架勢,恨不得將一夜掰成幾花。如今倒好,終日隻知道躲在芙蓉帳裏,若非大姐三番兩次地催他過去,恐怕他連門都不舍得出了。
“我讓你打聽的事,有結果了嗎?”興許是剛從溫柔鄉中拔身而出,少年的臉色並不好看,他不耐煩地問,“紅珠死的時候,是誰第一個發現的?”
張穆猶豫了一下,然後出了一個讓人驚異的名字來。
上次來到景王府時,水池中的荷葉還盈盈不足一掌,如今已經溢出了滿池的碧色,那些粉粉白白的荷花屹立在碧玉盤中,花瓣上還沾著欲滴的露水,看上去甚是喜人。
引路的侍女腰肢窈窕,李重進跟在她身後,根本無心欣賞兩旁的悅目美景,隻是一心思索著張穆的話。
第一個發現紅珠死去的人,為什麽會是……?
這時前麵的侍女忽然放緩了腳步,李重進抬起頭,看見一個男人正急匆匆地朝這邊走來,兩人四目相對,皆吃了一驚。
“舅舅,”少年不禁皺起眉,打量著麵前的男人,“你怎麽會在這裏?”
男人的鼻尖上有細密的汗珠,他猶豫了片刻,才結結巴巴地,“是你娘讓我過來送些東西。”
李重進四下張望了一番,然後將舅舅拉到連廊無人的地方,低聲問,“正好,我有件事想問問舅舅……”
“你還記得紅珠投井的那個院子,究竟是為了什麽才鎖住的……”沒等少年把話完,竇引章的身子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後退了幾步,驚懼地望著外甥,喃喃重複道,“你知道了……那個院子?”
李重進心中一震,他知道舅舅性格老實,素來不會騙人,難道紅珠的死真如他猜測的那般,是和那個人……有關係,才讓舅舅這般大驚失色的?
少年覺得渾身的血都在往腦子裏湧,他緊緊抓住舅舅的手,正想接著問下去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女子略帶沙啞的輕笑聲。
李如茵扶著欄杆,那漫流霞般的荷花映在女子的身後,然而在她慵懶的側目中,紛紛蜷縮黯淡起來。
女子輕輕地笑道,“舅舅,二弟,有什麽話進屋裏,杵在外麵幹什麽?”
因為女子突如其來的打斷,竇引章整個人頓時鬆弛了下來,他靠在欄杆上,鼻尖上的汗出得更密,臉色卻稍微正常了一些。
“我有急事要回李家一趟,”男人,“二公子如果有事要問,回府再好了。”
李重進縱然有滿心的疑問,也知道不能在大姐麵前露出端倪來,他鬆開手,又恢複了往日的淡漠,“那好,改日再向舅舅討教。”
竇引章匆匆忙忙地走了,他離開得如此驚慌,仿佛背後有惡鬼追逐,快要將他逼到了絕路上。
李如茵叫幼弟過來,翻來覆去還是為了同樣的事,她手裏缺錢,很缺。
“我也沒錢,”李二公子攤開手,他想起屠春心翼翼將那一匣金子擺在自己麵前的模樣,心中便油然生起懊惱之感,他怨大姐貪得無厭,也怨景王妃欺人太甚,怨來怨去,倒是分外感覺出自己夫妻的淒楚委屈來。
“大姐,”少年歎了口氣,他如今另有要事需要解決,實在無暇顧及到她,“你馬上就要臨盆了,先安心把孩子生下來,錢的事,我慢慢再替你解決。”
“我現在還要養家,”他強調著自己的難處,“你弟媳當初買胭脂水粉,從來看都不看,直接把鋪子裏的貨全拿了……現在呢,成親這麽久,我從來都沒見她置辦過衣裳首飾。”
李如茵本來是打算在弟弟麵前裝可憐的,李二公子吃軟不吃硬,往日她隻要眼淚汪汪地起自己的難處,所求之事多半也就成了。
沒想到少年卻先在她麵前倒了一堆苦水,聽他們夫妻倆婚後才花了五十來兩銀子,女子目瞪口呆之餘,不得不將準備好的辭咽下去,先耐著性子安慰起弟弟來。
李重進抱怨完了,忽然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大哥托舅舅送來的血燕窩,好吃嗎?”
李如茵愣了一下,她馬上意識到這是竇引章的辭,嫣然笑道,“怎麽,想拿回去送給弟妹?”
“可惜了,我已經吩咐廚房拿去燉了,”女子笑吟吟地推了他一把,似真非真地埋怨道,“你啊,自從娶了媳婦,快要把我這個姐姐忘了。”
每日回到府中,李侍郎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便是書房,他是如此眷戀這些泛黃的紙張,仿佛將魂魄寄托其上,便可飄飄乎羽化為仙。
然而今,書房中的燈卻提前亮了起來,有人正背手站在書桌旁,俯身看著鋪展在上麵的字畫。
他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然後才認出眼前這個消瘦清臒的背影,隻不過是他的兒子。
“爹,”那個人沒有抬頭,淡淡地喊了他一聲,“我想問你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