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紅珠其人
方靜白在院子裏神神叨叨地折騰了一番,她前腳剛走,竇氏便吩咐人換了把嶄新的鐵鎖,門栓上還用鐵鏈子密密地纏住了。
婦人仿佛是真信了兒媳婦的話,生怕這院子裏麵藏著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三令五申地不許府裏人在附近逗留。
李重進沒有跑去問娘親要鑰匙,而是暗中從外麵叫來了一個開鎖的工匠。他做事周密細致,特意選了三更半夜動手,還命張穆等人守在外麵,免得被別人撞見了。
“娘她整日吃齋念佛,腦子都有些糊塗了,”少年布置好了一切,自己提燈率先走了進去,他抱怨道,“非要這地方不吉利,死活不許我進來。”
李重進這個人沒有耐性,凡事都喜歡快刀斬亂麻地解決了,無端被娘親設了幾個絆子,自然又開始怨氣重重了。
屠春沒有話,她知道李重進嘴上歸,其實心中對竇氏很是孝敬,以少年桀驁不馴的脾氣,能夠顧忌著娘親的心情,做到陽奉陰違這一步,已經是很難得了。
李重進往前走了幾步,“你也是的”,他忽然停下來,疑慮重重地問身後的少女,“身子不舒服,為什麽還硬要跟過來?”
屠春快步跟了上去,她麵上笑意盈盈的,實則是在心翼翼地觀察著對方的神色。
李重進回過頭來望著她,比起他這個年齡的人來,少年顯然有些過於消瘦了,月光清冷冷地照在他肩上,以至於他眸裏隱約的陰霾都透出了瘦骨嶙峋的尖銳,讓人又畏又憐的。
“我當然是在關心夫君,”少女吸取了白日裏的教訓,溫柔又甜蜜地將李重進的多疑堵了回去,見李二公子仍是不太相信,她話鋒一轉,接著又嫣然笑道,“反正閑著無聊,陪你過來看看也好。”
李重進這才打消疑慮,臉上也透出了些歡喜的神色,他伸出手,將屠春拉到身邊來。
“裏麵黑,”少年將手中的燈盞提高了一些,叮囑道,“你跟著我走。”
夜間的院子反而比陽光下多出幾分生氣,不知名的蟲與鳥在草木間肆意地鳴叫,聽到人的腳步聲也不見收斂,反而叫得越發歡脫。
月光淒迷地照在這滿園的荒草樹木上,台階上的青苔猶如布滿蛛絲的琴弦,當這十餘年後的訪客踏上它們的背脊,就顫栗般被撥動出了與人間久違的音色。
裏麵房屋的門比院門還要老舊不堪,倒是沒有上鎖,李重進用手一推,門便吱呀一聲開了,屋內空蕩蕩的,他們兩人提燈四處打量了一番,什麽都沒發現。
院子不算大,看過了幾間房子,便隻剩下這一院子的衰草迷離。李重進最後走到那口水井旁,他借著手中燈盞的光,探頭往下看去。
井早就幹涸了,可屠春站在附近,還是能感覺出從底下傳來的森森涼氣,她見李重進全神貫注地往井下看,唯恐少年再一不心跌了下去,隻好站在旁邊拽住他的胳膊。
李重進看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按道理,這井中的怨魂是被他年幼無知的一句話推下去的,而少年非但毫無畏懼之情,瞧他的舉動,仿佛還很希望能夠見到那枉死的女子一麵。
“我記得,那也是個夏,”少年突然開口,他語氣輕飄,差點嚇了屠春一跳,“等我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被人用草席卷起來了。”
李二公子的記性很好,十多年前的人和事被他從回憶中捏出來,依舊鮮綠似剛落下的樹葉。
少年是這樣開頭敘述往事的,“她落了個這樣的下場,也算是自找的。”
屠春心中無端升起一股寒意,無論如何,在人家死去的地方下了這般涼薄的論斷,李重進有顆鐵石心腸,自然無畏無懼,她卻是有些怕了。
可她不願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隻能強忍下心中的懼意,一身冷汗地聽少年講下去。
李重進的話不多,稀稀數語,就將紅珠的身份來曆交待清楚了。
那是個身世堪憐的女子,從就被賣到夫家當童養媳,等丈夫死了,剛生下的女兒也沒保住,又被公婆賣到人牙子手裏,幸好她相貌端正,手腳伶俐,這才能到李家當了奶娘。
紅珠來到臨霜院的時候,李重進已經換過許多奶娘了,據竇氏在生兒子時傷了身子,以至於無法親自照料他,於是忍痛將幼子全權托付到奶娘的手中。
而繈褓中嬰兒分外難伺候,本來就像不足月的奶貓般吊著一口氣,還終日啼哭不止,過來照顧的奶娘們心裏紛紛害怕起來,唯恐這貴人家的公子在自己手裏沒了,於是一個兩個的,沒幹上幾日,都找著理由請辭了。
唯有這個紅珠,自幼就是苦慣了的,也沒有什麽退路,便咬著牙一門心思地伺候下去,她衣不解帶地守在李二公子身邊,最後居然把這個病懨懨的嬰兒帶大了。
“她脾氣很好,或者,實在是太好了,”李重進停頓了片刻,然後接著道,他目光幽深,靜靜看著眼前的少女,不知是不是從她的身上窺見了故人的影子。
屠春不禁腹誹道,倘若不是個性子軟的,也的確在李二公子身邊呆不長久。少女又暗暗在心中算了算,李嘉行是在宣平十五年的春及第的,而李二公子則是在次年冬出生的。生這個兒子時,竇氏多半是身子虧損得不輕,此後的十多年中,盡管李嘉行難得地沒有納妾,她卻一直再無所出。
屠春不知道李二公子究竟是在用怎麽樣的心情回憶這些往事,少年的漠然像是茫茫大雪,將他心中細微的情緒都一一覆蓋了。
提起紅珠時,他語氣冷漠而嘲諷,時不時要夾雜幾句“人軟弱點不可怕,可怕的是腦子也糊塗”之類的論斷,然而等到提起這女子的死因時,少年的聲音忽然一下子低沉了下去。
“有些事,我是直到她死後才知道的,”他握住屠春的手,淡淡地,“所以我她蠢,她本來用不著那樣委屈。”
那是個很年輕的寡婦,在夫家受氣慣了,到了李府中,依舊是一副低眉順眼的可憐模樣。
府裏那些做粗活的男人們總喜歡撩撥她,因為這女子無依無靠,欺負了也就欺負了,她性子怯懦,沒膽也沒臉跑到主子們麵前哭訴。
“等她有了身孕,還糊裏糊塗的,以為那個人一定會娶她,”李重進冷笑了一下,“無媒苟合,這哪裏是要娶她的架勢,虧得她還不肯出那人的名字。”
於是那個六歲的孩子氣急了,恐嚇了她兩句,然後這女子當夜就跳了井。她一輩子過得窩窩囊囊,唯有這一次絕然,就是對待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
簡短地講完了紅珠的故事,少年也就沉默了下來,他原本以為自己早就淡忘了這些過往,然而如今再提起來,胸口仍然覺得憋悶。
這個目不識丁的女人用溫柔與包容陪伴他長大,然後又用死亡終結了他的童年。
李重進始終不明白,他以為自己性子是壞了些,但畢竟是為她好的,為什麽她寧可去相信一個誘哄她珠胎暗結的男人,甚至到了以死明誌的地步?
那個男人許諾給了她什麽,名分?富貴?還是那縹緲虛無的所謂情愛……
她又為什麽一定要義無反顧地去尋死,難道自己的那幾句話,當真把她逼到了那種地步?
“那麽,夫君今夜到這裏來,是為了查明紅珠的死因嗎?”屠春終於耐不住這漫長的寂靜,月色太荒涼,少年臉上的神色又太陰森,嚇得她怯怯地開口問。
“她是投井自盡的,”以為屠春沒有聽清方才故事的結局,李重進又重複了一遍,他心中始終怨氣難消,恨恨道,“是她自找的。”
然而少女沒有那麽通透的心思,懵懂地拆穿了他的口是心非,“可要不是發現那支金釵不是紅珠的,咱們也不會半夜跑過來啊?”
她興致勃勃地替他分析起來,對於這件事,她實在是好奇疑惑太久了,“你看,這裏距離臨霜院那麽遠,院子又是鎖住的,紅珠真要是傷心絕望極了,難道還會大費周折翻牆進來,再投井死了?”
“再了,院子既然是鎖住的,怎麽會這麽快發現她死到這裏了?”
李重進打斷了她的話,少年疑惑地問,“是誰告訴你,這院子那時是鎖住的?”
他告訴屠春,“這裏一直沒有住人,等到紅珠死了後,娘才在門上掛了鎖。”
屠春一時語塞,她總不能告訴少年,這是我在當你大嫂的時候,聽你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