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井下金釵
這是一支慣見的鳳頭釵,樣式有些老舊,絕非時下流行。釵頭的飛鳳用細金絲纏繞而成,做工精致飄逸,隻是在泥水中浸泡多年,已經沒有往昔的流光溢彩了。
方靜嫌這釵子晦氣,揮著手讓侍女離自己遠一點,她尖聲道,“快,快去把它毀了!”
“大嫂,”站在一旁的少年陰沉沉地開口了,他話素來不討喜,還格外有一種得罪人的賦,專門往方靜的心窩子裏紮,“你能管住我大哥的事就好,可別把手伸得太長了。”
方靜勃然大怒,覺得叔子這番話是在故意揭她的傷疤,“二弟,”她板起臉,冷冷道,“我是方家的長房長媳,這家中難道就沒有我話的地方了?”
李重進眼中有輕蔑之意,他正欲話,屠春卻暗暗推了他一把,方靜的臉色已經夠難看了,少年再這麽肆無忌憚地火上澆油,恐怕要燒出烈焰來。
李二公子心性傲慢,倒是很聽屠春的勸,不是因為覺得少女多有見識,而是感覺應該給她這樣的待遇和麵子。他將嘴邊上的惡語咽下去,若有所思地望著侍女手中的金釵,不再話了。
這時竇氏也慌裏慌張地過來了,如果李重進是在惱怒長嫂將府中搞得烏煙瘴氣的,那麽婦人的驚慌則顯得溫情脈脈起來。
“靜兒,”她一把抓住大兒媳的手,關切地,“你身子還沒康複,這種事交給下人辦就好了,犯不著累到自己。”
方靜心中感動,覺得自己這一片為夫家祈福的苦心,終於得到了認同。她在慈眉善目的婆婆麵前收斂了怒氣,委屈地,“這件事都過去那麽多年了,我根本沒有和二弟過不去的意思,隻是想驅驅邪氣罷了。”
她言語之間,還認為李重進是在避諱當年的舊事。而少年冷笑了一聲,已經完全失去了同她爭辯的興致。
竇氏語氣柔善,她吩咐侍女將金釵拿過來,和顏悅色地對方靜,“靜兒,你得對,這東西是不祥之物,我明日就送到寺廟裏去,請高僧作法超度。”
方靜知道婆母篤信佛法,終日在佛堂中跪拜打坐,她點點頭,“娘的辦法自然更為妥當,不如我今日就拿到廟裏去。”
“你在家中好好休養,”竇氏看起來甚是心疼這個兒媳婦的身子,聽方靜這樣,她連忙製止道,“明日我要去廟裏上香,一並送過去即可。”
聽聞李二公子在他凶悍的嫂子麵前受了氣,臨霜院中的人都顫顫驚驚的,唯恐主子將怒氣發到自己身上。
李重進在院子裏時還沒有發作,剛進了屋,跟在後麵的屠春就聽見劈裏啪啦的一地亂響。她走進去,看見桌子倒了,上麵的湯菜撒得到處都是,屏風前的那個大瓷瓶也被暴怒中的少年一腳踢碎了。
屠春一時也不敢叫下人進來收拾,她站在珠簾邊步履踟躕,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她怕過去要被李二公子的怒氣波及到,可如果躲得遠遠的,沒準少年又會變本加厲地秋後算賬。
屠春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輕輕地走了進去,她勤儉持家慣了,有些心疼那無辜受累的名貴瓷器,而隱隱約約間,似乎也有些擔心少年的意思,怕他無人看顧,再把身子給氣壞了。
李重進的脾氣猶如疾風暴雨,刮出一地狼藉後,他坐在床邊沉默半晌,抬頭看了看怯生生的妻子,臉上漸漸有了雨過晴的跡象。
“是我不好,”他伸手拉了拉屠春的衣角,低聲問,“沒嚇到你吧?”
李重進不發火的時候,的確是個用世間奢華詞藻堆砌出的美少年,然而想起方才的情景,屠春頓時欣賞不了他這幅賞心悅目的模樣了。
“我心裏害怕……”趁著對方如今歉意正重,屠春有心想勸他改改脾氣,她有時候理解那些對李二公子唯恐避之不及的人們,誰會真心喜愛動輒傷人的利器,哪怕它光鮮亮麗,價值不菲。
李重進並非沒有他的長處,然而這世上還會有誰,擁有她這般迫不得已的耐性,忍著劇痛慢慢剝開戾氣與毒刺,才偶爾窺見其中一點浮光掠影般的溫柔呢?
她不能當麵將這血淋淋的事實了,隻好嚐試用柔弱與眼淚打動他,少女將眼睛逼出幾分潮濕的霧氣來,可憐巴巴地看著對方,“二公子,如果哪我惹怒你了,你會不會也這樣對我發火?”
李重進沉默了起來,他看見灑到地上的湯湯水水,那是他吩咐廚房送來的早餐。“紅珠的事,如果你想知道,我會告訴你,”少年突然出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話,嚇得還在嬌柔作態的屠春身子微顫了一下。
“以後有什麽事情,你直接問我就好,不要拐彎抹角地在外人那裏打聽,”他嚴肅地告誡道,“我最討厭你這樣。”
屠春這才意識到,李重進回來發的這通火,可能不止是衝著方靜來的。
她無言以對,因為知道李二公子是個多疑敏感的人,自己這樣私下打聽他的舊事,肯定犯了對方的忌諱。
在這樣難堪的寂靜中,李重進站了起來,他背對著屠春,忽然這樣,“以後不會了。”
“我以後永遠不會對你生氣,”他好像被屠春方才的稱呼刺激到了,重重地強調著,“屠姑娘!”
盡管李二公子嘴上表現了自己的寬宏大量,然而事實上心裏大概還在耿耿於懷著,他吩咐下人再去廚房給屠春端一份早餐,自己則頭也不回去地找竇氏了
少年像是這院中的陰雲,等他氣鼓鼓地飄走了,眾人臉上紛紛就有了明媚的神色。
方靜神神叨叨地在府裏驅了半的邪氣,沒起到什麽立竿見影的效果,反而將一攤子陳年往事挖了出去,惹得人們眾紛紜,提什麽的都有。
屠春自個兒趴在桌前將送來的烏雞湯喝了,她是個想得開的,鬱悶歸鬱悶,該吃的一點也沒省下。少女歎了口氣,她想自己和李家的男人多半就是八字不合,上輩子李照熙心有所屬便也罷了,這一世李重進口口聲聲著喜歡她,自己剛咬牙舍了身子,沒想到這當初隨口的問話又惹來了麻煩,弄得李二公子心生不快起來。
他們兄弟轉身離去的模樣,倒真是如出一轍的絕然。
她沒有故意要窺探李二公子舊事的意思,隻是始終放不下對這件事的好奇,李照熙那句話在她腦海中反反複複,幾乎快要成了心病。
“奇怪,我記得這院子很早就鎖住了,那個人是怎麽進去的?”
李家是十七年前才發跡的,成為這座府邸主人的時間並不長。紅珠死的時候,李重進剛剛五六歲,短短的幾年時間中,李府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會讓他們將一個好好的院子鎖起來?
如果真的鎖住了,那麽紅珠究竟是怎麽進去的,她為什麽一定要選個荒廢的院子來投井,是不想被旁人救起嗎?
話回來,瞧她公爹的模樣,並不是個善於經營的,當初又是怎麽賺來這麽富麗氣派的一處宅院?
屠春身子困倦,早晨情急之下還沒多大的感覺,如今那酸痛苦楚則一並湧了上來,她喊下人將屋裏收拾幹淨後,自己爬到床上閉目養神起來。
眼雖然閉上了,可心依舊安定不下來,冰涼的霧氣慢慢包圍過來,仿佛兩世中李府所有的迷霧都重疊在了一起,唯有那井中遺落的金釵,還幽幽發著詭異的光。
屠春是被突然侵進來的寒意弄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感覺有人從背後抱住了她,那是一個並不溫暖的懷抱,卻將她從無限循環的迷夢中拯救了出來。
李重進問她,“睡醒了?”
窗外的光昏沉下來,屠春心中一時有些恍惚,不知現在到底是什麽時辰了,她揉揉眼睛,感覺整個身體像被抽幹了一樣,根本提不起半分精神。
李重進見她眼睛還是半睜半閉的,顯然還沒回過神來,便拍拍她的背,低聲道,“沒事,你繼續睡吧。”
屠春是真累了,她聽李二公子這麽一,身子頓時一輕,仿佛又要陷落到那迷霧重重的夢中。
這時,她依稀聽見少年在上方輕輕地話。
“我不會騙你的,春兒,”李重進像是在叮囑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著,“你也不要騙我,好不好?”
屠春真正醒來的時候,夜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興許是怕驚醒她,屋子裏沒有點太多的燈,隻有桌麵一盞青銅燈在靜靜亮著。李重進坐在桌前,正在聚精會神地端詳著什麽東西。
屠春披著外衣下床,她湊近一看,才發現少年擺在桌子上的,居然是那支從井裏帶出的金釵,不禁輕呼了一聲。
“別怕,”以為她是在忌憚死人的遺物,少年連忙安撫道,“那支釵子在娘那裏,她不吉利,死活不讓我碰。”
李重進將桌上的金釵拿起來,湊近燭光打量,“這是我從城中當鋪裏找出的最相似的一個,找老金匠看過了,他這是十多年前流行的樣式,叫做金絲纏鳳,因為費時費力,現在已經很少這樣做了。”
屠春心中疑惑,紅珠不就是十幾年前死的嗎,為何李重進還要大費周章地打探這金釵的來曆,難道這釵子……
少年果然順著她的猜測了,他神色鄭重,喃喃道“這支釵子,不是紅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