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與虎謀皮
下了整的暴雨,暑氣被驅逐得一幹二淨了,屠春將窗戶緊關著,然而涼氣依舊從縫隙中悄無聲息地侵浸進來。
李二公子體虛畏寒,即使是在夏日,一遇上這樣涼快的陰雨,他就開始將自己縮在厚衣與錦衾中,仿佛血管中流淌的盡是雪水,生不出一丁點熱氣來。
自從李重進住進來後,屠春便省了丫鬟們值夜的差事,自己和衣睡在外間榻上。她翻了個身,正欲沉沉睡去,突然聽見屏風另一邊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
少女慌忙起身進去查看,床側不遠處原本擺放著一盞鎏金竹節熏爐,是當初裝飾新房時布置的,如今卻不知何故倒在地上,未燒盡的香料散落一地,李重進披著薄被坐在床邊,見屠春過來,他惱怒的臉上隱約有了點委屈,“我就是碰了一下。”
屠春留意到他右手上被燙紅了一塊,趕緊取出上次李重進給她的藥膏,替少年塗上。她將鎏金竹節熏爐扶起來,看見李重進仍裹著被子坐在床邊,便柔聲道,“二公子要是冷的話,我去給你取個手爐來。”
她看這樣子,多半是少年夜裏覺得冷,又不願驚動她,想湊到熏爐前取取暖,結果不慎將這細長精致的銅器弄倒了。
屠春心中不禁有些自責,她打就是能在雪地裏瘋跑的丫頭,一時忘了李二公子的身體比平常人羸弱許多,還拿出慣用的薄被給他。前些日子氣悶熱也就罷了,今夜潮濕寒涼,她本應提前換一床厚被的。
李重進沒有吭聲,他心腸狠硬,偏偏披了惑人的皮囊,眼眸流轉間,明淨淨如一池淺碧色的春水,水麵映落了月色與蓮花,那根子裏的泥濘則都埋在了深處。
他靜靜地望著屠春,看起來無辜又可憐,倒將少女看得越發心虛愧疚起來,慌慌忙忙地出去給他拿手爐。
涼氣從地麵慢慢滲過來,少了熏爐中的暖香,屋子似乎更淒冷了幾分。而李二公子燈下望美人,饒有興致地看著屠春忙裏忙外地收拾著,一時隻覺得滿室□□撩人,豔光灼灼。他也曾在歡場名花的簇擁下豪飲大醉過,隻是從未有哪一杯酒如此烈性,一眼望去,便熏熏然似飲下胭脂陳釀,連那滲骨的寒意也渾然不覺了。
屠春跑出去拿了個手爐,接著又抱了床被子回來。她氣喘籲籲地將被子鋪好,正想勸李重進早點休息,卻措不及防地被拽到了床上。
“屠姑娘……春兒,”少年反身壓住她,他眸色明澈,聲音卻有些沙啞了,“我以前問過你的事,你答不答應?”
“你應該答應我的……好不好?”
散落的香料少了燭火的炙燒,幽幽散發出淺淡的冷香。少年氣息溫熱,喃喃在她耳邊著零散不成句的情話,他顯然是動情了,一手撩起身下女子的長發,來不及等對方有所反應,便想湊過去吻她。
而這個吻最後隻是落到了發間,覺察到屠春本能般的抗拒,李重進停頓了一下,轉而輕輕吻上她散在枕間的秀發。
“別怕,”他這樣辯解著,不知是在安撫女子,還是給自己聽的,“我隻是太冷了。”
“好了,”李重進鬆開對屠春的禁錮,他平躺在床上,伸出手臂將少女摟到懷裏,同時努力平息著自己的呼吸,“這樣就好了。”
然後他不再話了,等屠春試探著離開他的懷抱時,看起來似乎熟睡了的少年眼睛都沒睜,又將她拽了回來。
屠春心翼翼地,“我去把被子拿過來。”
她已經意識到了,如果李重進鐵了心要得到自己,她根本沒有多少反抗的餘地,之前的那些打鬧,可能是李二公子最後給的一點包容吧。
衝動暴躁的少年難得能克製住□□,屠春自然不敢輕易再激怒他,她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被子,替少年蓋好了,又顫顫驚驚地重新躺到他的身側。
李重進興許是太怕冷了,盡管在厚實的錦被中,他仍要不依不饒地將少女摟在懷中,好像對方溫軟的皮肉能夠驅除他口中難熬的寒氣。
紗幔上綴了細碎的珍珠,在迷離的燭光中溫潤生輝,當初李二公子布置新房時,的確稱得上是不惜工本的,直至今夜,他才勉強算是圓了當日的春夢,擁著心尖上的人共枕而眠。少年白日裏耗盡了氣力,早就疲憊不堪,他心有不甘,隱約又覺得饜足平靜,不多時便沉沉睡去了。最後剩下屠春在厚被中燥熱難安,她睜大眼睛,望著頭頂星羅密布的珠子,遲遲不能入眠。
她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厲害的父兄,唯有一張嬌豔的臉,前世贏來了李大公子的幾分憐惜,今生又討了李重進的喜歡,然而以色侍人者,早晚要迎來色衰失寵的那一日。
屠春在心中默默思量著,她是應該繼續這樣揣著明白裝糊塗,如履薄冰般揮霍著李二公子的耐心,或是應該趁他情濃之刻,曲意委身,早日討要出幾分今後的籌碼?
有舍才有得,有退方能進,想要與虎謀皮,是否不該吝嗇這一身飼虎的血肉?
廊道間的薔薇與木槿被風雨吹打了一夜,待黎明時分放晴後,已經是花殘葉落,綠多紅稀了。
竇朝雲中間短暫醒來過幾次,隨後又昏昏沉沉地暈厥著。竇引章守在女兒身旁,這個沉穩忠厚的中年人似乎在幾之中老了數十歲,頭發花白了大半。
李照熙曾痛哭流涕地在舅舅麵前發著誓,是一定要為表妹討回公道,讓方靜血債血償。
而男人卻意氣消沉地打斷外甥的話,“報仇?”他搖搖頭,“你們冤冤相報,最後受苦的還是朝雲。”
仇恨隻能滋生出仇恨,血腥隻能潑灑出血腥,方家和李家自有權勢為他們的兒女撐腰,真要互相置氣起來,首當其衝的還是他可憐的女兒。
李照熙不敢再話了,他自覺虧欠表妹良多,在舅舅麵前亦感到罪孽深重,見竇引章滿臉不讚同的神色,隻好將仇恨的心思暗藏了起來。
他在妻子麵前曲意討好,殷勤溫柔,隻是為了從她口中纏出一句同意納妾的話,那時方靜雖然不解風情,但溫存間尚有幾分動人之處。然而自從見識了女人凶悍可怖的一麵,李大公子頓時將妻妾雙全的美夢拋諸一邊了,現在即使方靜同意朝雲進門,他也不敢留著這樣的枕邊人了。再了,表妹那點刁鑽的女兒脾氣,隻夠在他麵前耍威風,又如何在這樣的正妻手下過活。
所以當娘親支支吾吾地過來,想要將朝雲送出去的時候,李大公子一口便答應下來。
“那好,我和表妹一同出去住,”大姐自私涼薄,弟又隻會窩在臨霜院中,對他這個兄長全無半點關切之意,自從事情發生之後,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更是連麵都沒露過。李大公子心灰意冷之下,索性死了對家中的眷戀之情,決心領著表妹出去過日子,是生是死,都不要再回到這毫無人情味的李府中了。
不等竇引章出言反對,竇氏已經搶先訓斥著兒子,“你可是瘋了,還嫌家中不夠亂?”
“你先回屋好好安撫住方靜,”竇氏見長子麵色頹敗,顯然這幾日吃足了苦頭,心中不禁一軟,她放緩語氣,勸慰道,“傻孩子,你大姐已經答應替你想辦法了,朝雲是你表妹,也是我當親閨女養大的,哪能真的委屈了她?”
她怕兒子不放心,在他麵前比劃了一個數字,“再等一年,”婦人轉臉看向竇引章,這句話也是給她弟弟聽的,“我一定風風光光地將朝雲接回來,讓她名正言順地當李家的兒媳婦。”
竇引章欲言又止,他心中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因為眼前這一幕,隱隱有似曾相識之感,然而最終還是慈父之心占了上風,將男人心頭那點陳年舊月的罪惡感壓了下去。
李照熙則是疑慮重重,直到竇氏低聲在他麵前低聲了幾句話,他才勉強點點頭,隻是仍然對回去安撫方靜的事充滿抵觸。
李大公子提起妻子的口氣,猶如在一件厭棄的死物,“我不想見到她,她根本就是個瘋子。”
竇氏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惹出來的禍事,難道就這麽撒手不管了?”
“我惹出來的?”李大公子冷笑起來,“既然娘你這樣,那我就自己把這禍事平息了。”
“有些事情,我是沒幹過,”李照熙性格溫和,罕少有這般陰沉的時刻,他望著竇氏,淡淡地,“不過在這家裏看多了,也就學會了。”
婦人臉色驟然蒼白了起來,她這個兒子素來貼心孝順,何曾有過這般刻薄嘲諷的語氣。她無助地看向弟弟,卻發現對方的神色遠比自己還要難看。
竇引章握住女兒剩下的那隻手,竇朝雲眉目清麗,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他在這張稚氣未脫的臉上窺見了過往的陰影,也或許這陰影始終藏在他內心深處,冷不丁就要飄出來嚇他一跳。
李重進還在安靜地睡,他有清俊秀氣的臉,熟睡的時候少了平日裏的陰沉,反而更像是這個年紀應該有的模樣。
屠春抽出被壓麻了的胳膊,她動作輕緩,唯恐一不心將少年驚醒了。
然而等她起身的時候,李重進還是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問了一句,“你要出去嗎?”
“該吃早餐了”,屠春急中生智地回答道,她替少年蓋好被子,臉上的神色溫柔又親切,“二公子想吃點什麽?”
李重進不滿意她這樣生疏的稱呼,不過他困倦之極,生不出大費口舌糾正她的氣力,隻是死死拉著她的手不鬆開。
“我什麽也不想吃”,少年的眼睛已經又微微闔上了,他有時候幼稚而偏執,簡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你坐在床邊陪著我,等我醒了再。”
李二公子的作息向來沒個規律,他忙起來可以幾幾夜不睡覺,高興時又能窩在床上幾。等他神清氣爽醒過來的時候,陽光在雲朵間澎湃出耀眼的金,儼然已經是正午了。
屠春正靠在床邊憩,猛然感覺出身側的動靜,她警覺地睜開眼,發現李重進正試圖把被子往她身上蓋。
少年渾然將半睡半醒間的事情全忘了,他皺起眉頭,“你怎麽靠在這裏睡著了,不怕凍到嗎?”
屠春正欲解釋,忽然間心念一轉,不再話了。李重進在渾噩之時流露出的依賴如此真切癡纏,不知為何,讓她羞於言語,更畏懼讓少年自己明白。
張穆將府裏早上發生的事一一稟告詳細了,剛蒙蒙亮的時候,表姐便被一頂軟轎送出了府,安置到城外的一處莊園裏。
“表姐去那裏養養身體也好”,李重進始終對沒能救下竇朝雲的事耿耿於懷,他歎了口氣,“那大哥呢,可是一同跟過去了?”
張穆愣了一下,他神色複雜,低聲道,“大公子沒有陪表姐過去,他去大少夫人那裏賠禮認罪了。”
砰地一聲,茶杯在地上碎成了幾塊,李重進看著手忙腳亂在地上收拾的少女,突然又起了疑心。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屠春對府裏其餘的是非淡漠無謂,唯獨對大哥周遭的事分外關心。
想起兄長那桃花不斷的女人緣,李二公子心中警鈴大作,他差點忘記了,當初屠春到帝都來,原本是要做他的大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