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善罷甘休
少女正是十六七歲的好年華,她從風雨如晦的夜幕中來,卻仿佛春日豔陽,輕而易舉地將滿屋的陰霾掃蕩淨了。
李重進受寵若驚之餘,忍不住也生出了幾分心虛,他留意著屠春臉上的神情,一時摸不準對方到底有沒有聽清他們姐弟之間的對話。
“雨下這麽大,”他接過薑湯,因為心中忐忑,於是言語間先有了責怪之意,“你怎麽又跑出來了?”
“我擔心夫君,”少女笑語嫣然,她倒是個好脾氣的,柔聲細語地解釋道,“你傷還沒好,可不能太勞累了。”
李重進不再話了,他明知這胭脂香霧裏有蹊蹺,卻很受用少女的溫柔殷勤,不願輕易將難得的和諧戳破了。
這世上的感情,豈不是都有價碼?她有所祈求也好,他給得起,她自然會慢慢知曉他的好。
人性逐利,猶如飛蛾撲火。哪怕骨肉手足,血脈倫,依舊要靠利益讓他們牢不可分,何況隻是半路相逢的男女。
他既然決意要這女子的心,便不忌憚她漫要價。
李如茵最擅長察言觀色,如何看不出二弟夫妻之間的暗潮洶湧,她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擾二弟休息了。”
李二公子沒有挽留長姐的意思,屠春不還好,自從她提及自己身上的舊傷,他也覺得傷口開始隱隱作疼了。
他往昔隻顧悍然前行,從不顧及身體,而現今濃情蜜意將那爭勝之心衝淡了,既然有人在身旁噓寒問暖,他也就突然嬌氣脆弱起來。
門外候著的侍女連忙撐起羅絹傘,雨勢儼然了許多,幾顆星子從烏雲中掙脫出來,發出暗淡昏沉的光。
女人站在寒涼的夜幕中,幾乎快要與夜色融為一體,宮燈搖曳的光照在她美豔的臉上,遊離出不定的光斑。
她的手溫熱滑膩,親昵地牽起屠春的手,這是一種示好的姿態,“春兒妹妹,二弟就交給你照顧了。”
屠春低眉順眼地應著,李如茵同她了幾句話,見少女語言乏味,隻是一味的應承,油然生起了鄙夷之心,女人認為這個弟媳畏畏縮縮的,根本上不了台麵,幼弟興許是在腥風血雨中折騰慣了,才會一時腦子發昏,看上如此溫吞如水的丫頭。
不過性子軟,倒是個好拿捏的……
女人想起將家中折騰得翻地覆的方靜,最後勉強找出了屠春的一點可取之處。她覺得這也算是誤打誤撞,以二弟那陰陽怪氣的脾氣,也隻有這種卑賤的丫頭能受得住,換成方靜那樣的名門驕女,早就和他打鬧千百遍了。
圍屏通體以紅木製成,外加金漆彩繪,屏框雕著纏枝蓮紋,屏上繪有百子百福圖,看上去甚是富貴祥瑞。
紅色的紗幔垂下來,室內還處處殘留著新婚夫妻耳磨廝鬢的痕跡,而如今鴛鴦枕上隻剩下形單影隻的孤鸞。
“靜兒,”竇氏雙眼通紅,完全是一副傷心欲絕的慈母模樣,她握住方靜冰涼的手,哽咽道,“你這又是何苦?”
躺在床上的女子麵若金紙,任由婆婆在旁邊抹淚哀歎,她腦子渾渾噩噩的,過了許久,才漸漸想起之前發生的事情。
那賤人在賞花回去的路上忽然暈倒了,自己心中起疑,便叫來個專治女兒病的郎中,郎中她確實有了身孕,然後……
方靜驟然抓住竇氏的胳膊,“娘,”女子聲音沙啞,急切地問,“夫君呢,他可曾回來了?”
竇氏眼神躲閃,回避了她的問題,隻是柔聲勸慰道,“你現在身子弱,大夫了,要好好靜養著。”
這時旁邊伺候的一個侍女實在忍不住了,哭著對方靜,“姐,你剛剛產,別想姑爺了,他還在竇朝雲的屋裏……”
侍女的話還沒完,隻見方靜一把甩開竇氏的手,竟是掙紮著想要下床,眾人頓時亂作一團,慌忙上前扶住她。
女子坐在床邊,她性格遠比尋常女子剛毅頑固,即使身子才受過大損,麵上也流露不出讓人憐惜的怯弱來。
她目光炯炯地看著竇氏,“娘,”如果方靜剛醒來時還有幾分茫然的話,那麽她現在已經完全清醒了,女子冷冷地告訴婦人,“我與李郎夫妻一場,本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
她用鞭子將那花容月貌的表姐抽得遍體鱗傷,還砍了竇朝雲的胳膊,硬生生踢掉了少女腹中未成形的胎兒,而如今言下之意,居然尚覺得自己留了情分。
竇氏不禁心驚膽戰,她不敢話,唯恐哪句話得不中聽了,大兒媳暴怒之下,會先將她這個當婆婆的抽一頓。
往日她總覺得兒子脾氣乖張古怪,可與方靜比起來,李二公子簡直算是人畜無害了。
方靜任侍女攙扶著自己,她身子微顫,不知是因為體虛,還是心情太過激動。女子深吸一口氣,將森森滲血的話完了,“明日我若還在府裏看見那個賤人,她另一條胳膊也就保不住了。”
夜色深重,將整個府邸籠罩在黑漆漆的雨霧中,提燈的明月踉蹌了一步,差點跌倒,隻聽竇氏在後麵罵道,“不長眼的蠢貨,急著去尋死麽!”
婦人素來溫雅可親,倘若不是心中憋屈惱怒到極點,萬萬不會如此失態。
明月心裏委屈,明明是夫人急著回去見大姐,吩咐她們幾個丫鬟選條近路走,誰知這裏荒草迷離,今日又下了大雨,道路間泥濘難行,她這才一時不慎被絆住的。
遠處的幕忽然撕開了一條白亮的光,閃電瞬間將周遭照耀清晰,竇氏猛地發現,不遠處的院子門上掛著一把鐵鎖,鎖上鏽跡斑斑,顯然已經荒廢許久了。
原來竇氏催的急,這幾個丫鬟不敢耽誤,特意選了這條偏僻的近路,婦人心事重重,一時也未曾察覺。
明月感覺夫人往自己的身邊湊近了一些,幽幽的燭光下,竇月娘的臉無端顯出了幾分陰沉,她的聲音又恢複了往昔的和善,“以後走路留心一點。”
“前麵的路不好走,”婦人仿佛一下子就不著急了,輕輕地,“我們從西邊過去。”
竇氏還未進屋,便聽到一雙兒女大聲爭吵的聲音,她這個大兒子性情溫和,平時又畏姐如虎,從未這般激烈地反抗過李如茵的意思。
婦人慌忙走進去,衝兒子使了個眼色,“你去朝雲那裏守著,別隨便亂跑,”她接著走到女兒身邊,柔聲勸著,“茵兒你現在是有身子的人,別和你弟弟置氣。”
李如茵恨恨地瞪了大弟一眼,轉臉對娘親斥道,“你就慣著他吧,遲早慣出個禍害來。”
李照熙牽掛表妹,不欲和大姐繼續爭論,他認為長姐和弟都是冷血絕情的人,一輩子隻知道追名逐利,從未體會過情愛的可貴之處。自己活在這個虛偽冷漠的家中,看似花團錦簇無限風光,實際上卻隻能與表妹相互依偎取暖,當真是倒黴可憐到了極點。
李大公子憤憤離去後,竇氏將方靜的意思同女兒了,她眉頭緊鎖,顯然是對這件事很是為難。
“這豈不是很好,難得弟妹深明大義,沒有鬧回娘家的意思,”李如茵倒是鬆了口氣,她心急火燎地趕回來,就是怕與方家生了罅隙,如今正是她與景王妃鬥法的關鍵時機,倘若姻親成了仇讎,反而給了旁人可趁之機。
女人並非對自己的弟弟和表妹毫無情意,隻是與讓她心曠神迷的權勢相比,一雙兒女的廝守便顯得無足輕重了,她囑咐娘親,“當務之急,是將表妹趕快送出去,日後的事,咱們再從長計議。”
竇月娘則心有不甘,她歎了口氣,“你舅舅隻有朝雲這麽一個掌上明珠,如今雲兒受了這麽大的罪,咱們李家不能為她撐腰,反而要將她送出去,難免會讓你舅舅心寒。”
女人一生要冠兩個姓氏,一個是父親的,一個是夫君的。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就是這身如浮萍,唯有攀援在男人身上,才不會任命運的洪流撥弄擺布。
然而父親會衰老無力,夫君亦會見異思遷,這時候女人能夠仰仗的,除了自己的子嗣,就隻剩下家中同氣連枝的兄弟。
血緣的力量如此根深蒂固,遠勝過情愛的癡纏。李如茵要依靠她的弟弟爭寵奪權,竇月娘當然也有依靠自己弟弟的時候。
當年如果不是竇引章萬裏迢迢陪著李嘉行到帝都赴考,以李侍郎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性情,或許早就在半路上病死餓死。更何況,在日後發生的種種事情中,無論期間有過多少情義糾結,最終她的弟弟都站到了她這一邊。
“你舅舅為咱們做過多少事,”婦人言辭淒楚地哀求著,“難道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幫朝雲這一次?”
李大姐不為所動,在她看來,娘親一門心思都撲在爹和弟弟身上,對於自己這個女兒並無太大眷顧,她能有今的身份地位,全是自己辛苦謀劃來的,萬萬不能葬送在弟弟的這樁風流事上。
“真要起來,咱家欠的人情可多了,”女人看不慣娘親用恩情施壓的做法,她幽幽反問道,“且不李家這富貴是怎麽來的,單二弟娶的那個丫頭,也算是李家的恩人之女,怎麽不見娘對她上心過?”
竇氏沒想到女兒居然如此涼薄,連骨肉親情都不講了,她一時惱怒起來,“他們怎麽能和你舅舅比,你舅舅可是連……”
她沒有再下去,今晚從陰差陽錯地又看見那荒廢的院子,讓婦人心中多少生出了幾分忌諱。
“娘親是紅珠嗎?”女人冷笑起來,“那可真是她自己找死。”
“不止是紅珠,”竇氏的臉陰沉下來,她在女兒麵前素來溫柔可親,罕見有這般冷眉冷眼的模樣。
不知想起了什麽,李如茵沉默了下來,過了許久,她才淡淡地,“就因為他是我舅舅,這些年來,我從未想過要永絕後患。”
竇氏臉色驟然慘白起來,她從女兒的話中察覺到某種危險的訊息,李如茵既然能這樣,可見多多少少曾動過斬草除根的心思。
“也罷,”顯然竇氏的話讓女人心思有了動搖,她沉吟片刻,忽然輕輕地撫了撫自己的肚子,她的動作那般輕柔細致,仿佛在撫摸著無上的尊榮與權柄。
女人最後這樣,“等到這孩子出生的時候,方家也就不足為懼了。”
張穆細細描述了一番方靜醒來的言行,這個年輕人看起來嚴肅,卻有一顆熱衷是非的心,甚至還添油加醋地補充道,“聽夫人出來時,嚇得腿都軟了,差點走不動路了。”
李重進垂下眸,他心中不快,因為覺得兄長無能,居然讓一個潑婦在家中作威作福,還害得娘親受了驚。
“我看大嫂精神不錯,”少年無精打采地看了屠春一眼,他忙了一,如今困倦之極,倦倦地,“這下你可以放心了。”
李重進雖然對方靜有意見,不過平心而論,他也覺得將表姐送出去是個不錯的主意,如果方靜願意到此為止,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情。
這世上,有權有勢的人總要活得順遂快意一點,隻是可憐表姐了。不過這人生還長,等日後他們李家得了勢,大不了再將表姐接回來好了。
屠春這才明白,他派張穆出去打聽竟是為了自己。少女心中忽然一動,意識到李二公子用的情意,似乎遠比她想象中要深。
如果前世她鳳冠霞帔,在新房中等來的是眼前的少年,哪怕他任性暴躁,風流浪蕩,隻要付出一丁點的真情,她亦會欣然心動。
那時候的她,一無所有,一無所知,可以為了偶爾的溫存奮不顧身,也可以為虛偽的善意感激涕零。
這一世她父母雙全,在情感上並不貧瘠,也死了男女之愛的心思,可這時少年出現了,他將前世她夢寐以求的一切統統擺出來,慷慨地任她為所欲求。
屠春知道心思被人糟踐的感覺,她不願意用同樣的冷酷去糟踐別人的情意,但她的心早就死了,會感動動容,卻再無心悸心動。
“你別瞎操心了,”見少女愣愣出神,李重進以為她還在想方靜的事,他不喜歡她對外人太過在意,不耐煩地,“我娘和大哥心腸都軟,隻要那女人別太咄咄逼人,這件事就算到此為止了。”
心腸軟?他的娘親與大哥?
屠春暗暗地想,不,李二公子對家人的了解甚至遠不如她,這件事不會到此為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