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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以情為刃

  李如茵進屋時,正好撞見幼弟在替弟媳擦頭發。李二公子精明能幹,然而聰明勁都用到了算計處,伺候起人來則真無知得一塌糊塗。屠春一頭長發烏黑茂密,他拿了塊幹淨的手巾,就那麽慢騰騰地擦著,大有磨蹭到荒地老的架勢。


  屠春也不話,她麵色青白,興許是在雨中凍壞了,雨水順著她濕漉漉的頭發滴下來,將兩人剛換的新衣又弄出了大團的水漬。


  香爐裏的香片悄無聲息地燒著,窗外雨聲潺潺,屋子裏卻暖香融融,靜謐而安寧。


  李如茵比這個弟弟年長了九歲,她對李重進的童年幾乎一無所知,依稀隻記得臨霜院中不停更換的下人,還有娘親偶爾輕描淡寫的敘述。


  “你二弟身子弱,前幾又發了高燒……”


  “你爹爹總是擔心,唯恐他這個兒子養不活了。”


  李重進是從娘胎中帶出的體虛不足,沒什麽要命的症狀,可時候三兩頭地犯著病。久而久之,人們便也習慣了,皆認為二公子這樣的身子,能活一是一,連帶將竇氏對他的縱容溺愛都看做是理所應當了。


  等李側妃在景王府中舉步維艱,發現美色與風情並不如自己想象中那麽無往不利時,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幼弟已經拖著他孱弱的病軀,自顧自地長成了一個陰沉沉的怪物,


  他的命倒是很硬,非但沒有提前夭折,鬧著脾氣不吃藥地瞎折騰,身子骨居然還比幼年時強健了不少。


  孩子在家宴上聽完長姐恨意滿滿的抱怨後,冷笑著,“真蠢。”


  “景王妃瞧不起你,大姐,”他微微垂下眸,似笑非笑地嘲諷道,“這原本是一件好事情。”


  屠春聽到腳步聲,才恍然從那種幻夢般的迷茫中醒來,她想要推開少年的手,而李重進喜歡這樣親昵依偎的姿態,屠春抗拒他的時候,他亦忌諱在外人麵前流露出自己的心意,仿佛一味癡纏會折損了他的傲慢。但那吞沒地的暴雨中,對方沒有推開他,少年欣喜之餘,便有了向人炫耀的得意。


  他沒有下床,半是纏綿半是強硬地拽住屠春的胳膊,製止了少女起身行禮的意圖,另一邊則不耐煩看著長姐。


  女人的到來通常意味著麻煩與是非,往日他孤家寡人,不介意為她奔前走後,可現在他成了家,有了自己的私事,女人理應體諒他新婚燕爾,不該動輒就毫無預警地闖進來。


  李如茵覺察到了他的不快,“二弟,”女人放柔了語氣,試圖顯出幾分心力交瘁的憔悴來,“出了這麽大的事情,萬一方家不肯善罷甘休……”


  她心中早已有了主意,然而清楚幼弟獨斷專行的脾氣,於是刻意擺出示弱的姿態,想先問一問他的意思。


  李重進見她楚楚可憐,神色果然和緩了不少,他眉頭緊皺,“你還懷著孩子,不該冒雨回來的。”


  少年再看向屠春的時候,語氣神態則完全成了另一幅模樣,“我和大姐去書房商量些事情,”他溫柔得甚至有些心翼翼了,“記得把頭發擦幹,別凍到了。”


  曾經那個陰鬱的孩子同眼前的少年重疊在一起,他們有相似的輪廓與眉眼,然而冷硬的刀刃一旦纏繞上了情絲,便繾綣成了繞指柔的春水。


  女人一直都認為幼弟是個先不足的怪胎,他從娘胎裏出來時,仿佛忘記了帶上心肝與眼淚,於是沒心沒肺地涼薄可惡著,外人皆李二公子跋扈陰毒,他索性就越發肆無忌憚了。


  這少女名字中有個“春”字,寒門戶裏出來的丫頭,縱然秀色明媚,也不過是壁角悄然綻放的薔薇,上不了台麵。


  但她的弟弟現在看著這個丫頭,眼神中有掩飾不了的迷戀與情意。


  他橫行霸道了十六年,從未對人伏低頭過,剛剛學會一點,便迫不及待地開始體貼了。


  李家姐弟離開後,槐花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今李府中發生的事太過可怖了,駭得這幾個丫鬟連院子都不敢出了。


  “姑娘,”丫頭見屠春臉色不好,以為她也被嚇到了,細聲細語地安慰道,“夫人和老爺都趕回來了,不會有事的。”


  屠春臉色冷肅,仿佛和自己的一頭秀發有仇似的,用力地擦著。沉默了一會兒,她才若無其事地將槐花叫到身邊,“去廚房端點薑湯來。”


  丫頭乖巧地點點頭,她不知想到了什麽,突兀地感慨道,“二公子對姑娘才是真的好。我們都在,那方家姐真是想不開,大公子有什麽好的,能值得她做到這一步?”


  有什麽好的?當那虛擬的假象未戳穿之前,分明一切都很好啊。


  那是她托付終身的夫君,少年才俊,風采風流,又如此溫柔英俊,唇齒廝磨間的情話亦是纏綿悱惻的。閨中少女最美好的幻想,也不過如是。


  何況他們是拜過地的夫妻,她理所應當去愛他,傾慕他,怎會想到枕邊人另有一樁不可言的心事?

  這其中種種心境變遷,從雀躍的甜蜜到冰冷的幻滅,她曾經一一體會過,自然能夠感同身受。


  “這種話,可不能在外麵亂,”屠春淡淡地叮囑道,“讓旁人聽見了,會有麻煩的。”


  世間的情愛,倘若激蕩濃烈到極點,旁人看來大多荒誕可笑,等身在局中時方明個中滋味。


  一腔綿綿情意盡數白付,一段金玉良緣全成謊言,一場舉案齊眉皆是做戲,前世任她軟弱無能,依舊怨恨到油盡燈枯之刻,今生以方靜那驕縱的烈性,又怎麽肯白白咽下這口惡氣。


  不過她們恨的人不一樣罷了,屠春可以理解竇朝雲的敵意,卻不能原諒李照熙的薄情。這一世這兩個女人鬥得兩敗俱傷,屠春覺得這還是李大公子自己造下的罪孽,他分明有其餘的辦法,偏偏非要選了最傷人的那一種,無論是對方靜,還是對他深愛的表妹。


  書房的案幾上擺了一個白玉算盤,算珠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的,溫潤生光。李重進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算珠,聽大姐將近來的煩心事一一道出。


  “上次行刺你的那個姑娘,我本來是想留著慢慢拷問的,誰知道看守的人都是一群廢物,居然讓她咬舌自盡了,”女人的聲音如春水浮萍般蕩起漣漪,單聽她的語氣,任誰也猜不出她言語間的無情毒辣,“可惜了這條線索。”


  “你理應好好查查當看守的人,”少年這些日子沉溺在溫柔鄉中,初時對那刺客恨不得挫骨揚灰的戾氣消減了不少,他甚至饒有興致地建議著長姐,“沒準是景王妃暗中收買了他們?”


  “那是我從李府帶過去的老人,你也知道的……”李如茵楞了一下,遲疑道,“應該不至於如此。”


  李二公子嗤笑道,“財帛動人心,權勢迷人眼,大姐,你是比景王妃有錢,還是比人家有權?憑什麽就以為手下人對你死心塌地的!”


  他有時候認為長姐的弊端皆在長處上,她太過自信了,總認為世上男人都應該跪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任她為所欲求。然而事實上,這麽多年來,景王雖然明麵上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卻一直沒有鬆口把正妃的位置讓給她。


  美色對於男人的誘惑,往往沒有女人想象中的那麽重。床榻上蝕骨銷魂過了,便也罷了,喜歡一個皮毛美麗的玩意,難道還真要鄭重其事地將她捧到最高處。


  提到錢財之事,李如茵免不得有幾分著惱,她聲音略帶沙啞,嗔怒時也別有一番風情,“我現在正是用錢的時候,你卻將手裏的營生全處理了,這可如何是好?”


  李重進警惕地看著她,擔心大姐欲壑難填,又要打起自己的主意。


  “我手裏也沒錢,”少年半真半假地歎了口氣,他闊綽慣了,一時還未習慣兩手空空的感覺。


  姐弟兩人湊在一起商量了半賺錢的辦法,仿佛一齊將今日的正事忘了。直到爐裏的香快要燃盡了,李如茵見幼弟始終回避著問題,才幽幽地提到了竇氏的話,“娘親了,方靜的事她不管,反正朝雲受了這麽大的罪,咱們李家一定得給她個名分。”


  方才還興致勃勃的少年頓時沒了精神,他就知道大姐不可能這麽輕易放過自己,總要拿這些麻煩事來煩人,“隨便他們好了,”李二公子懶洋洋地,他打定主意不再管這件閑事,免得自家後院先失了火,“隻要方家不吭聲,這件事就這麽過去吧。”


  看不慣弟弟敷衍了事的態度,女人慍怒地推了他一把,“現在不是方靜鬧不鬧的問題,”她壓低了聲音,“是照熙那子突然發了瘋,非要休掉妻子,然後再把朝雲名正言順地娶進門。”


  “方靜還在昏迷著,聽她也有了身孕,”李重進與長姐四目相對,眼神如出一轍的涼薄冷酷,他仿佛猜出了對方的心思,冷笑起來,“大哥這是連親生骨肉也不打算要了……”


  書房的門忽然開了,屠春站在外麵,少女笑顏如花,仿佛壓根沒聽見他們姐弟之間的對話,衝李如茵行過禮後,她端著薑湯走到李二公子身側。


  “夫君,”有李家大姐在場,少女的聲音前所未有地甜膩起來,仿佛要將人溺死在其中,“我讓廚房熬了薑湯,你剛剛淋過雨,別受了風寒。”


  李重進是真的喜歡她,以少年傲慢自負的脾氣,如果不是動了心,不會出那樣的軟話。


  然而這種喜歡到底有多深,屠春一時還不敢肯定,她隻能壓抑下心中複雜的情緒,這樣放肆地試探著。


  大雨依舊傾瀉如注,方靜還在昏迷著,而李家的人已經開始權衡她生死之間的利弊。屠春不願意眼睜睜看著平日裏待她還算和善的女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如同前世那個無依無靠的自己。


  現在,她所能依仗的,唯有李二公子的那點情意了。這從陰謀與強迫中催開的情愛之花,究竟會成為她手中的利器,還是先傷到了她自己。


  屠春不知道,但人命關,她別無選擇,隻能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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