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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白首之盟

  她眼前的世界是一片猩紅的。


  血水鋪蓋地般傾瀉下來,烏雲陰鬱地蜷縮在邊,像是一團團黏膩膩的肉塊。


  方靜站在高處,女子還沒有從滅焚世的恨意中醒來,那個賤人的血粘在手上,讓她有種熏熏然的暈眩。


  她看見平日裏老實木訥的弟媳指著自己的裙裾,似乎在焦急地著什麽,可這電閃雷鳴實在太大了,她心中的熊熊烈焰也太大了,將所有知覺燒得混沌,對一切都不聞不問了。


  原本與李府眾人劍拔弩張的侍女們紛紛回過頭來,這些熟悉的臉上浮現著扭曲的惶恐,她們湧過來,七手八腳地扶住她。


  靜滯的世界忽然間重新轉動起來,方靜茫茫然地低下頭,她聽見許多噪雜的聲音交雜在一起。


  “姐,”她們急切地喊著她的名字,猶如冰冷的湖水淹沒她,“你在流血!”


  李照熙渾身都濕透了,這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可能一生再不會有如此狼狽的時刻。他氣色灰敗,看都沒看昏倒的妻子一眼,徑自衝進竇朝雲的閨房。


  竇引章已經率先跑了進去,這世間慈父對女兒的心,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擬。


  李重進製止住其餘想要跟上去的人,“快去請大夫,”少年的臉色凝重沉鬱,他望了一眼圍著方靜亂作一團的侍女們,低聲吩咐張穆,“派人把大門看住,別讓方家人回去報信。”


  竇氏和李嘉行尚未趕回來,少年一邊煩躁地命人再去催促,一邊則派人去通知景王府中的大姐。氣急敗壞在雨中忙了半,李二公子僅剩的耐性消失殆盡,他轉過身,正欲去看看表姐的情況,忽然發現屠春居然還站在自己身後。


  瓢潑大雨中,少女也沒有打傘,她麵上毫無血色,身子微微顫抖著,不知是冷是懼。


  往事陰魂不散,前塵曆曆在目,她曾經無數次想,是不是自己上一世太過隱忍退讓,最後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而方才李照熙與她錯身而過的瞬間,屠春終於明白了,她的結局,從當年她踏進李家的那一就決定了,不過過程如何變化,依舊是殊途同歸。


  女人們爭寵,要勢均力敵才能爭,倘若男人的心一開始就在旁人那裏,磐石無轉移地忠貞著。那麽縱然彪悍如方靜者,也不過平白沾了兩手的血,再把男人心頭那朱砂痣繪得更豔麗幾分。


  “你怎麽不進屋!”李重進開始暴跳如雷,隨後見少女臉色慘白如鬼,以為她是被嚇到了,不禁歎了口氣,勉強將聲音放柔了一些。


  “別怕,”他拉起對方的手,把自己的傘硬塞到她手中,疲倦地安慰道,“已經結束了,不會再有事的。”


  話雖如此,不過李重進自己心如明鏡,這件事絕不會善了,還有一堆麻煩事等在後頭呢。


  被方靜請來的大夫癱坐在角落裏,見有人進來,他顫抖著指向床邊,“不關我的事……”男人似乎是嚇懵了,反反複複地呢喃著,“她就是問我,到底是不是懷孕了。”


  他是回春堂的大夫,今日有人請他到府裏給女眷把脈,給的酬勞甚是豐厚,他便喜滋滋地來了,誰知意外之財竟是飛來橫禍,叫他眼睜睜目睹了一場人間慘劇。


  男人心中後悔,當時床上那少女痛哭流涕地求饒時,他不該貪圖酬金,非把她懷孕的事情出去,原本以為是高門大戶裏的姐做了偷漢子的醜事,悄悄打掉也就算了,而緊接下來發生的事卻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李照熙抓住男人,“你不是大夫嗎!”他的聲音因為急切而變得沙啞,“求求你,救救我表妹。”


  男人恐慌地搖著頭,“外傷……我不會治外傷。”


  李照熙一把丟下男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床邊,他想把癱倒在地上的少女抱起來,但又怕弄疼了她,隻能手足無措地看著。


  “表哥,”竇朝雲在劇痛中幽幽醒來,她神智還有些恍惚,似乎尚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見到情人滿臉是淚,少女死寂的臉上突然有了一點回光返照般的嫣紅,她胸口起伏著,似乎在輕輕著話。


  李照熙湊近了,才聽見她氣若遊絲的聲音,“你不要害怕,”少女聲,“我什麽都沒有……”


  “朝雲,朝雲,”李照熙跪在她麵前,他無顏以對,唯有痛哭流涕地發著誓,“你要好起來,我會娶你的,我會替你報仇,我一定能做到的。”


  雨越下越大了,從而降的洪流仿佛要將人世間淹沒,不知疲倦地洶湧落下,地麵上已經有了不淺的積水。李府的下人按照二公子的吩咐,將大門鎖住,不準任何人隨意外出。


  方靜陪嫁來的十二個侍女雖然勇悍,可也盡是些十來歲的丫頭,主子一暈倒,她們便似失去主心骨的蟻群,一部分留在姐身邊照顧,另一部分則虎視眈眈地守著院子,唯恐李家人趁機進來報複,還有幾個居然想直接硬闖出去,結果被擋了下來。


  請來的大夫從屋裏出來,他麵帶愧色,“老朽有負公子重托,隻能勉強保住這位姐的命,孩子是留不住了。”


  李重進長舒了一口氣,他這時又像是個溫柔和善的公子了,“先生客氣了,”少年將準備好的酬金遞過去,低聲道,“我表姐尚未出閣,此事還請先生守口如瓶,日後李家定有重謝。”


  那大夫連連推辭,他似乎曾經受過李重進的恩惠,屠春隱隱聽見了幾次“大恩”、“萬死不辭”之類的話。


  退讓了一番後,李重進吩咐下人將大夫請到客房中休息,待雨停後再備車送走。過了一會兒,四名麵色不善的方家侍女走過來,毫不客氣地問,“二公子,你請的大夫怎麽還沒到?”


  李二公子淡淡地回答,“大夫正在路上,可是今雨太大了,誰知道什麽時候能到?”


  “我表姐也躺在床上等呢,”少年見她們麵有疑色,冷笑著補充了一句,“不信的話,你們進去看看好了。”


  幾名侍女心中惱怒,可眼下姐暈倒了,她們又出不去,隻能指望李府的這位二公子趕快將大夫請過來,一時也不想同他撕破臉。


  “二公子,你心裏清楚,紙是包不住火的,”其中一名領頭模樣的侍女放下狠話來,“倘若我家姐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們李家瞞不住的。”


  這時,旁邊有個柔柔的聲音響了起來,“廂房裏有個大夫,雖然嚇得魂不守舍的,可多少能派上些用途。”


  屠春站在李重進身側,她不顧少年驟然用力的手,麵無表情地指著西邊的一間屋子,“就在那裏,你們去看看吧。”


  待那四名侍女領著失魂落魄的男人走了,李重進忽然抓起少女的胳膊,他眼中有陰霾的戾氣,冷冷地,“屠春,你是故意和我過不去了。”


  他從未這樣連名帶姓地喊過她,即使曾經她把他打得渾身是傷的時候,少年依舊還一口一個“屠姑娘”地叫著。


  屠春想要掙脫開對方的禁錮,然而少年盛怒之中的力氣遠比她想象中要大,推嚷之中,她反而被擠到門邊處。


  這樣一來,屠春徹底地鎮定下來了,“二公子,你也希望方姐出事嗎?”


  “她最好就這樣一睡不醒,”少年在她耳邊輕輕地,語氣涼薄而冷酷,“不然麻煩就大了。”


  他們的衣服都是濕的,肌膚相觸間,隻感到一片冰冷的寒意和水汽,李重進咳嗽了幾聲,他肋下又開始隱隱作痛,大概是傷口撕裂了。


  “你為什麽要幫方靜?”李重進生性敏感多疑,他無法理解屠春對方靜這種突如其來的善意,所以不吝於從最壞處猜想,疑神疑鬼地問著,“她私下許諾過你什麽,是要幫你逃出去,一家團圓嗎?”


  少年越想越複雜,甚至開始懷疑景王府的那個老女人是不是從中插了一手,不然方靜怎麽會突然發現表姐懷孕了……


  李重進眸色清淺,他微微眯起眼睛,神色中流露出了些許危險的氣息,“屠春,你知道我的脾氣,別騙我。”


  他這時突然有些理解了方靜的心情,倘若屠春敢背著他和外人勾結,他暴怒之下能做出什麽事情,連他自己都不準。


  屠春被他壓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她忽然意識到,洞房的那,李重進並沒有多麽認真地想要強迫她,男女畢竟力量懸殊,少年真正用盡全力的時候,她是很難輕易掙脫他的。


  “你什麽胡話!”屠春覺得李二公子簡直不可理喻到了極點,整想一出是一出的,她恨恨道,“方姐一直想著做你們李家的好媳婦,怎麽會無緣無故地幫我?”


  “不錯,方姐是不該下這麽狠的手,事情是大公子惹出來的,要打要殺理應衝他去,”屠春的胳膊被捏得生疼,她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快要碎了,少女一時也發了狠,衝著對方重重地踢了幾腳,“可她畢竟是你們李家娶回來的,難道出了事,你們一家人就眼睜睜看著她去死!”


  “什麽叫你們一家人,你嫁給我,自然也是李家的人。”李重進見她情緒激動,倒真像隻是出於義憤,他下意識地放鬆了手上的力道,語氣忽然間也緩和了一些。


  他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這會兒看見屠春胳膊都被自己捏紫了,心中又開始後悔,覺得都是大哥不好,屋裏的事擺不平,鬧得府中不安生,還害他誤會屠春了。


  他不這句話還好,一正好戳中了屠春的心病,少女拉下臉來,冷冷地,“方姐是尚書的女兒,你們尚且敢這樣做,如果有我礙了你的眼,豈不是要落個更加淒慘的下場?”


  她平日裏委曲求全地伺候這陰陽怪氣的祖宗,早就堆了一肚子的火,如今反正打也打了,得罪也得罪了,索性繼續了下去,“大公子若真的喜歡表姐,當初為何不娶了她,不敢給人家名分,還要不清不白地招惹?方姐也是你們李家主動求娶的,現在出了事,你們倒好,居然不讓大夫過去看她……”


  她心中早就明白了,卑微如她者,強勢如方靜者,皆不過是這家人向上攀登的工具,既然是工具,不聽話不好使的時候,自然可以毫不顧惜地拋棄,然而為何到這些事時,內心深處依舊還是有些難過……


  大概是曾以為眼前這個人是有一點不一樣的,可他終究還是李家人,流著那樣勢利冷酷的血。


  李重進訕訕無語,他心中是非觀念淡薄,雖然明知是自家大哥的錯,但幫親不幫理慣了,很想趁機把這樁麻煩大事化了。


  然而被屠春這樣劈頭蓋臉地罵一頓,李二公子也不敢吭聲,一方麵是有些自責剛才弄傷了她,另一方麵則是見少女雙眼濕潤,擔心她自我代入太深了,日後總疑心自己要害她。


  “我沒有害大嫂的意思,”他幹巴巴地解釋道,“你沒聽方家的人了,萬一她死了,方家不會善罷甘休的。”


  他是很希望方靜能夠靜悄悄地死去了,畢竟是她自己要發瘋般對著表姐亂砍一番,結果傷了身子,這件事傳回方府,尚書大人怪不得他們李家。但順水推舟和刻意加害是兩回事,倘若方靜安安分分的,他這個當叔子的,肯定不會閑著無事找她麻煩。


  “是啊,”屠春沒好氣地,“日後你就沒這個顧忌了,我娘家又沒本事。”


  一想到前世某時某刻,李重進或許以同樣涼薄的態度目睹著她的慘狀,屠春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少女知道這遷怒來得毫無道理,前世發生過的許多事情,都在今生偏離了原定的軌跡,何況李重進本就沒義務幫她,然而她心中依舊堵堵的,仿佛咽下了一大塊寒冰,整個身子都是冰涼的。


  幸好這時竇氏急匆匆地回來了,將窘迫無言的李二公子解救了出來。婦人聽兒子完事情原委後,第一句話便是問,“那大夫去看過方靜了?”


  竇氏對竇朝雲視若親女,惱怒之下,提起大兒媳的語氣異常冷酷。


  李重進搖搖頭,他不敢看旁邊屠春的神色,低聲對娘親,“不過大嫂當時自己請了個大夫,現在已經過去了。”


  竇氏麵色冷肅,“誰準他過去的,”婦人平日裏溫柔平和,一到關鍵時候,語氣則突然尖刻起來,“你難道不知道,等她醒了,回家再鬧一鬧,會給咱家帶來多大的麻煩?”


  屠春實在是忍不住了,她正欲承認,李重進突然握住她的手,開口道,“是我。”


  “她死在家裏,麻煩沒準會更多,”少年對娘親的斥責無動於衷,淡淡地,“她鬧也鬧過了,如果還想好好過的話,讓大哥給她賠個罪,再把表姐收進房。她要是找娘家撐腰……這件事要是出去,他們方家更沒麵子。”


  “再了,”他方才還處心積慮地盼著方靜去死,一旦換了立場,居然也的頭頭是道,“方家有這麽多陪嫁丫鬟在這裏,事情做得太明顯,恐怕會留下把柄。”


  “可你把門鎖住,不讓那些丫鬟回去報信,”竇氏仍是心存疑慮,“等方靜醒來,方家拿這件事追究怎麽辦?”


  李重進嘲諷般地笑了笑,“夫妻吵架,哪能次次都鬧著回娘家?讓大哥隨便想個理由糊弄過去好了。”


  “放心吧,女人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隻要咱們不追究她砍傷表姐的事,方家理虧,自然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這樣安慰著娘親,其實心中也並無十分把握,畢竟方靜這種彪悍毒辣的性格,不是一般人家能嬌縱出來的。


  竇氏想起自己可憐的外甥女,一時間心力交瘁,“隻是可憐雲兒了,”她哽咽道,“待雨停了,你趕快去和你大姐商量商量,雲兒受了這麽大的罪,咱們李家得給她個名分。”


  李重進很少違背竇氏的意思,他疲累之極,還是倦倦地應下了。


  外麵的雨依舊下得很大,屠春持著傘走在前麵,她兩條胳膊上都有青紫的瘀痕,狂風亂作時,持傘的手便在隱隱作疼。


  李重進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麵,風驟然大了,少女沒握緊傘,她手一鬆,那傘頓時被狂風吹遠了。


  屠春轉過身,想要冒雨把傘拾回來,這時李重進突然抓住她的手,這次他用的力氣很輕,似乎怕一不心弄疼了她。


  少年把傘撐到她的頭頂,自己大半個身子都露在暴雨中,屠春注意到他傷口的地方又滲出了血,冷著臉又把傘推到他的那一邊。


  她還是想把傘撿回來,然而一愣神的功夫,那把油紙傘已經被吹得無影無蹤了。


  “好了,”少年歎了口氣,他分明比屠春,可起話卻總有種老氣橫秋的無奈,“別生氣了。”


  屠春沒有看他,她掙脫少年的手,自己冒著雨快步往臨霜院裏走,還沒走多遠,突然毫無預兆地被人從身後拉入到一個潮濕冰冷的懷抱中。


  原來李重進也扔掉了傘,氣喘籲籲地追上來,他從背後抱住她,將大半身子的重量壓在對方身上,“我傷口好像裂開了,”少年悶聲,“你別跑了,再跑就追不上了。”


  “你不要生氣了,你和大嫂不一樣的,我不會害你,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也不會讓別人欺負你。”


  李重進很少會這樣坦白直率的話,才了幾個字,便感覺臉上火辣辣地發著燙,好在雨那麽大,屠春又背對著自己,不會看到他的無措。


  “我不會像大哥那樣,以後我如果納妾的話,一定提前告訴你,”雨水打得他睜不開眼睛,風將那醞釀許久的話也吹得斷斷續續的,少年覺察到屠春身體忽然間的僵硬,以為對方還不滿意,他為難地想了想,然後慢吞吞地,“你要是真的不願意……很不願意的話,那我不納妾好了。”


  遠處響起了一聲悶雷,明亮的閃電撕裂了舊棉絮般的雲朵,有那麽一瞬間,四周似乎都被這上的電閃雷鳴點亮了。


  “好了,別生氣了,”李重進的聲音難得有幾分溫柔,不過哄來哄去還是這幾句話,他用一隻胳膊環住屠春的腰,另一隻伸到她麵前,“如果你氣不過的話,我讓你打回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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