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血濺羅賬
宋嬸自覺貞潔剛烈,對那花開二度的寡婦紅珠甚是不屑,提起她的枉死,也大有活該如此的架勢。
“我看她是覺得肚子藏不住了,才一心求死的,”婦人替李重進叫著屈,“二公子那時才五歲,孩子隨口句氣話,哪裏能當得了真!”
“宋嬸子真的沒記錯嗎,紅珠的確有了身孕?”屠春不動聲色地問,“這可是件稀奇事,怎麽從未聽人提起過。”
廚房裏的下人每日就是圍著灶台打轉,無聊之中本就容易傳出閑言碎語,宋嬸雖是個外人,可在旁邊聽得多了,居然也知曉了李府中的不少隱秘。
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下人大多零零散散地離開了李府,剩下的則成了主子身邊的得力人,嘴巴自然閉得嚴實。然而冥冥意如此不可預期,那沉在時光深處的黑血白骨,終於還是心有不甘,借著婦人繪聲繪色的描述透出了森森的怨氣。
宋嬸了半,見屠春神色平靜,以為少女仍是不信,她是個急性子,差點就要賭咒發誓了。
“少夫人不信的話,可以回去問問二公子,”情急之下,這市井出身的婦人索性,“撈紅珠屍體的時候,他還站在旁邊看著,哭得可傷心了。”
竇朝雲睜開眼,便看見雲青色的羅帳頂部,華美的流蘇從上方低低地垂下。幽暗的光線不知從何處飄來,裹著微不可見的塵埃,在她眼前遊離地跳躍著。
“我這是怎麽了……”少女迷茫地環視四周,發現不知何時已經回到自己的閨房中,她頭疼欲裂,昏倒前發生的事情現在仍是渾噩一片,依稀隻記得當時正在陪表嫂賞花。
“尺素,碧玉,”少女提高聲音,喊著屋裏兩個丫鬟的名字,然而周遭靜悄悄的,仿佛連風聲都靜止凝固了。
竇朝雲心中惱怒,她掙紮著想要起身,突然間卻隻覺得頭暈惡心,竟趴在床邊連連幹嘔起來。
刺眼的光亮頃刻灑滿了昏暗的屋子,有人進來了,竇朝雲還以為是那兩個貪玩亂跑的丫鬟,她懨懨地惱道,“死丫頭,你們還知道回……”
少女的話剛剛一半,便像是隻被掐住脖子的鳥雀,臉瞬間變得青白青白的。進來的是一個眉目間有暴戾之氣的女子,正是腰纏九節鞭的方靜,她的身後,還站著一名背著藥箱的大夫。
帝都夏的很藍,一硯靛藍摻和了風聲雨氣,然後隨意潑在萬裏碧空上,留白的地方是一卷卷的白雲。
墨色浸到了雲朵邊緣,這白軟的一團團便蜷縮陰沉下來,瞧這喜怒無常的氣,方才還是湛湛晴空,緊接著就馬上要下暴雨了。
少年和衣靠在床中央,手中拿著一本泛黃的書,眼睛像是沒有開完的桃花瓣兒,暈蘊著一汪盈盈春水,他似乎是困極了,聽到腳步聲後努力地睜開眼,卻還是一副半夢半醒的慵懶模樣。
屠春聽了滿腦子的陳年往事,看見他這幅無辜無害的模樣,猛然間想起那個在奶娘屍體旁傷心垂淚的孩子了。她心中隱隱湧起幾分柔軟的無力來,覺得李二公子現在雖然是個混賬,可再年幼一點的時候,卻著實有幾分情義。
“二公子,”她走到李重進身邊,柔聲勸道,“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別看得太久,會累到自己的。”
氣轉熱,屠春今日穿了一件藕色衣裙,陽光撫摸她白皙的肌膚,順著纖弱的身體曲線曼妙而下,看上去細腰如柳,盈盈不足一握。
李重進從諫如流將書扔到一邊,他剛才還睡意迷蒙,眯著眼看了一會兒眼前的少女,忽然間又有了精神,“屠姑娘,”他對捉弄少女這種事樂此不疲,見對方現在和顏悅色的,似是戴著一張虛偽客套的麵具,便忍不住想讓她露出些惱怒的神情來,“在下不是過嗎,你不必這般客氣……”
不過他的撩撥算不上順利,屠春熟視無睹地轉過身,打算繼續去窗邊繡她的鴛鴦。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匆忙的腳步聲,隻見竇引章一臉焦慮地闖了進來,男人平日裏溫厚老實,做事素來也是不緊不慢的,屠春從未見過他這般驚慌失色的模樣。
“快去救雲兒,”男人情急之下顧不得禮數,他絕望地衝李重進喊道,“方靜要把她的手砍下來。”
今日李嘉行與李照熙皆在外處理公務,竇氏去相國寺上香祈福,李府中能做主的人隻剩下了李二公子。李重進清楚方靜性子,知道她絕不是個隻會動嘴皮子的女人,聽舅舅這般一,少年臉色頓變,連忙從床上下來,喊著張穆等人同他一起過去。
屠春知道他傷勢未愈,擔心方靜惱怒之下,將這勸架的叔子一同剁了,她跑步跟在少年後麵,慌慌張張地勸著他,“二公子,你得多帶些人去。”
李重進何嚐不知方靜陪嫁的那群侍女厲害,他吩咐下人趕快去把竇氏和兄長叫回來,一邊不耐煩地讓屠春呆在院裏,“你一個女人跟去幹什麽,盡會添麻煩!”
“二公子,你讓我跟著吧,”少女懇切地,“你身子弱,萬一真動起手來,我還能護著你。”
李二公子慍怒地看了她一眼,覺得對方在眾目睽睽之下這種話真是可惡之極,更可惡的是,居然一時還沒辦法反駁。
李重進領著一群人風風火火地趕到竇朝雲的閨房外,看見十餘個身著軟甲的侍女守在門口,手中皆持著刀劍等利器,少年臉色微變,站在外麵朗聲道,“大嫂,我表姐少不更事,她若有得罪你的地方,李家自然會好好教訓她,你又何必如此大動幹戈!”
屋中猛然響起竇朝雲淒厲的慘叫聲,但很快便戛然而止了,竇引章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在外麵言辭哀切地為女兒求著情,而方靜始終一言不吭,這女子被人稱為“胭脂將軍”,心腸亦如久經沙場的老將一般冷酷,絲毫不把旁人的生死放在眼裏。
“讓人弄些火把,”李重進平生還不曾這般低聲下氣地求過人,他勸了方靜一會兒,眼見竇朝雲再沒了聲響,心中惱怒異常,低聲對下人吩咐道,“不行就把屋子燒了,我不信她不出來!”
屠春在旁邊聽見了,氣得隻想跺腳,這是什麽爛主意,圖個一時痛快,等到真將方靜逼出來的時候,誰知道竇朝雲還有沒有命在。
竇引章也連連搖頭,他愛女心切,一切都以女兒的安危為重,“二公子,別激怒她,”男人一瞬間仿佛老了十幾歲,他無力地,“還是等大公子回來吧。”
他兩人異口同聲地反對,李重進煩躁之下也無可奈何。他向來拿家裏的女人沒辦法,方靜是他大嫂,竇朝雲是他表姐,兩個女人間的胭脂仗打出了血腥,少年自知應是大哥的風流賬露出了馬腳,於是管起來又尷尬又惱火。
侍女們手持利器,虎視眈眈地盯著李府眾人,這時屋裏又響起了重物墜地的聲音,竇引章臉色一白,當場幾欲暈倒。
雨開始下了,初時不過是針尖狀的細雨,很快就有了傾盆之勢。李重進徹底失去了耐性,他與竇朝雲雖然素來都不親近,可畢竟是自幼一起長大的表親,哪受得了這凶悍的長嫂如此淩虐欺辱她。
“我看再耽擱下去,表姐多半要凶多吉少,”少年冷著臉,“別怕傷到人,你們隨我一起闖進去,能把表姐救出來的,重重有賞!”
李二公子出手素來闊綽,他口裏的“重”,通常是一個常人不敢想象的數目,重賞之下,下人們不免打起了精神,或真或假地叫嚷著要救出表姐。
屠春心裏害怕,李家的下人雖然看著強壯精神,但畢竟比不上方府的侍女們練家子出身,何況李重進身上傷勢未愈,萬一刀劍無眼傷到了他,豈不是雪上加霜。
“二……夫君,”少女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她一緊張就會抿著唇,嬌美的麵容繃得緊緊的,“你在外麵等著,我替你進去。”
竇引章就在身邊,屠春不得不咽下慣用的稱呼,前世可沒有這樣兵戈相見的凶險場麵,她忌憚李重進那不惜命的性子,唯恐他這樣無畏冒進,會不心將原本不太長的壽命又折騰掉一些。
李重進沒有看她,雨水打在少年的側臉上,讓他平日裏稍顯稚氣的容貌顯出了幾分堅毅來。
他捏了捏屠春的手,似是一種無言的勸慰,隨後便粗魯地推開她,下人們見二公子已經率先走到了前麵,不覺精神一振,大著膽子跟上去。
興許是聽見了外麵突然喧嘩的動靜,門在這瞬間開了。
方靜生的並不算好看,她五官硬朗,平時即使生出了些柔媚之態,也似刀刃上開出的花,叫人心驚心悸,生不出什麽欣賞的綺念。現在她雙頰上洋溢著激動的潮紅,眼睛亮晶晶的,整個人仿佛沉浸在一種瘋狂又嗜血的狀態中,反而有了幾分病態的
女人將一隻斷手扔到地下,輕描淡寫地,“我提醒過她了,動了我的東西,是要付出代價的。”
烏雲低低地垂在幕之間,儼如神靈肅穆的臉,無情注視著世間的癡男怨女,豆大的雨點打在李照熙臉上,這個平日裏溫文爾雅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他衣衫上盡是雨水泥土,顯然是在前來的路上跌倒過。
“方靜,”他還沒進到院中,便在反複厲聲喊著妻子的名字,“是我對不住你,你要殺就殺我,別拿朝雲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