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珠胎暗結
屠春的手生得並不嬌嫩,她自幼便是勞作慣了的,寒冬臘月裏也常常幫娘親洗衣淘菜。尋常百姓家養閨女,雖有一腔疼愛的心思,卻沒那麽多心力如珠似玉地嬌寵著。
她持刀宰殺畜生時爽利痛快,一旦坐下慢悠悠地繡起花,則顯出了十分的生疏笨拙。李重進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總覺得少女不是要繡帕上的鴛鴦,而是決心要在。
“屠姑娘,”眼見對方穿引間的針又要往手上紮,李二公子忍無可忍地喚了她一聲。
屠春如夢初醒般抬起頭,她慌慌張張地放下手中的針線,“二公子,怎麽了?”
她的眼睛明明看向了少年的方向,卻似在畏懼豔陽刺眼的光芒,視線飄乎乎地遊移著。
“過來換藥吧,”李重進坐了起來,他扯掉傷口上的紗布,示意少女過來幫忙。
少年的肌膚蒼白冰涼,他身體裏仿佛流淌著冷硬的雪水,即使在炎炎夏日,也絲毫生不出熱氣來。屠春端來一盆熱水,用帕子細細擦去傷口上殘留的藥膏,她取出新的紗布,正想為少年重新包紮上,手卻突然被人按住了。
屠春驚愕地抬起頭,赫然發現兩人之間的距離委實太近了,她甚至可以看清少年瞳孔中的倒影,那裏麵重疊著明明暗暗的黑,澄澈又深邃。
李重進的手同樣冰涼,卻比屠春想象中強硬有力,他抓起少女的手,映著陽光打量了片刻,幽幽道,“屠姑娘,沒人過你的手不好看嗎?”
屠春從無措中醒過神來,麵帶慍色地收回手,覺得李二公子這個人當真是不可理喻,她好心幫他換藥,他反而又開始挑三揀四了。
這世間的女人,十有六七都自覺頗有姿色,即使剩下的十分三四,聽到旁人挑剔自己外貌儀態,總也要怏怏不樂的
而李重進素來是不會看人臉色的,對麵的少女麵上已有了薄怒,他還非要補充了一句,“應該好好養養,別繡那幾個鴛鴦了。”
畢竟是對心上人的忠告,不好得太過直白刻薄,他將“反正也繡不好”的後半句咽了下去。
一縷縷的光束斜斜照到窗欞上,牆壁邊新栽的薔薇與蔓藤糾纏在一起,花朵繁麗,枝葉多情。
那日李如茵目光熠熠地望著她,“二弟對春兒妹妹,的確是一片癡心,我看著他長大,從沒見過他對誰這樣上心。”
“若不是他當初非要娶你,”女人的唇豔麗似毒花,搖曳著蠱惑人心的話語,“我也不必大費周章地為大弟另謀親事,甚至還惹來王妃的詆毀,我們李家嫌貧愛富。”
那女人的話,怎麽能信呢……屠春暗暗自嘲著這幾日自己的心神不寧,單看李二公子對她的態度,就該知道李如茵有多麽信口開河了。
屠春伸出手,和煦的陽光照在她纖纖十指上,少女打量了一會兒,沮喪地發現那混賬還真是沒錯,她往日尚不察覺,今日仔細一看,覺得自己的手簡直是有些不堪入目了。
下午的時候,方靜又派丫鬟過來,邀請屠春去院子裏賞花。這女子自從嫁做人婦,便忽然間厭倦了閨中舞刀弄槍的把戲,她剛硬的輪廓生出了溫柔的姿態來,仿佛纏繞喬木之上的絲蘿,開始朝著李大公子喜歡的那種模樣靠攏。
屠春望著她,有時會誤以為看到了前世的自己,然而這樣全心全意的付出不過是徒勞,注定結不出比翼雙飛的果。
李照熙不是喜歡碧色,也不是愛吃鹵味,他喜歡的一切,隻是因為竇朝雲喜歡,他厭惡的一切,也隻是因為竇朝雲不喜歡。
李大公子不是涼薄之人,他待人溫文有禮,性格中還有幾分悲憫人的寬厚,可大概是將全部的多情都給了青梅竹馬的表妹,對待其他女人的時候,就隻剩下絕情了。
但方靜要比她強很多,這位兵部尚書的愛女有娘家做靠山,她將得到夫君一世的敬畏與忍讓,或許幸運的話,她一生都會誤以為他們夫妻是在彼此深愛,這未嚐不是一種渾渾噩噩的幸福。
今日方靜沒有邀請竇氏,來的人中則多了一個竇朝雲,少女前些日子閉門不出,屠春已經有許久未曾見過她了,如今乍然一看,隱約覺得表姐似是豐腴了不少,許是在屋裏養得太好了。
“表妹,”院中的花開得灼灼繁豔,方靜指著其中的一朵,突然問,“你喜不喜歡這一朵?”
竇朝雲在屠春麵前飛揚跋扈,到了這位表嫂麵前,便顯得畏畏縮縮起來,她怯怯地看了方靜一眼,討好道,“這花開得好看,我自然喜歡。”
“很好,”方靜突然伸出手,將那朵花折了下來,女子雍容矜持地將鮮花插入鬢發間,她仍是改不掉骨子深處的霸道,折花的動作猶如扭斷人的脖子,“可惜我也喜歡。”
屠春忽然明白了,今日這園中上演的不是賞花盛宴,而是二女奪夫。方靜可能是嫌沒有觀眾太過冷清了,才將自己這個局外人拉扯進來。
竇朝雲整個身子都開始微微顫抖了,粉嫩的雙頰上慘白慘白的,她這幅模樣倒真是楚楚可憐,可惜看在方靜眼裏,則更是惱人了,女子冷冷地,“表妹,我已經同娘過了,在帝都中尋個青年才俊,盡早把你嫁出去。”
“這院子很大,好看的花也不少,”方靜撫著鬢發間的花,語氣隱隱透出點乖張的戾氣,“我這個人不喜歡和別人搶,但倘若旁人碰了我的東西,我就非得把她的手剁下來。”
從花園中回來時,屠春又經過了那個荒廢的院子,槐花見她頓足不前,出言提醒道,“姑娘,別看了,你不是要廚房看看嗎?”
少女壓抑下心中的好奇,她從院子邊走過,刻意不去看那把生鏽了的鐵鎖,風吹得樹葉瑟瑟發響,仿佛是在她身後幽幽地歎息著。
案上擺著幾隻收拾幹淨的野雉,屠春也不嫌麻煩,逐個拎起來打量,最後選定了一隻,“把這個燉了,”少女吩咐廚房中的下人,“放些當歸和老薑進去。”
廚子見這位屠戶出身的少夫人日日變著花樣給夫君補身子,用的盡是些大魚大肉的油膩物,唯恐臨霜院的那位主子吃惱怒了,再將脾氣發到自己身上,聲提議著,“二公子不喜葷腥,不然今日做些清素的?”
“不用,”屠春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對方的提議,她沒讀過多少書,對民間流傳的食補法深信不疑,認為隻有血肉才能滋養血肉,至於那些青菜與白粥,根本就不是給病人吃的東西。
她見廚子頭發花白,又熟悉李重進的胃口,顯然在李家呆過不短的時日,忽然心中一動,“我初來乍到,還有很多事情不太清楚,不知府裏有沒有伺候過二公子的老人?”少女言笑盈盈地詢問,“我想當麵請教請教。”
她問得客氣,廚子一時間有些受寵若驚了,他沉吟了片刻,遺憾地,“人在這裏呆了九年,算是時間長的了,之前的下人陸陸續續都不在了,以前在二公子身邊伺候的人……這個還真不清楚。”
他礙於屠春的身份,有些話沒辦法的露骨,李重進脾氣乖張,這些年臨霜院中的下人來來去去,除了一個張穆,竟是沒有能長久的,哪來什麽熟悉二公子脾性的老人?
這時,一個黑胖的婦人背著菜簍進來,廚子眼睛一亮,連忙指著婦人,“少夫人可以問問宋嬸,她往府裏送菜有十幾年了,沒準知道些什麽。”
宋嬸是個寡婦,這女人也是個有本事的,憑著種菜的本事吃飯,硬是將一雙兒女拉扯成人。她性格直爽,見屠春將自己拉到廚房外的角落裏,笑道,“少夫人有話就直,老婆子知道什麽,肯定一並告訴您。”
“聽宋嬸往府裏送菜有十幾年了,”少女直視著她的眼睛,她故作隨意,含含糊糊地問,“我就是想打聽下夫君身邊的一個奶娘去了哪裏,就是那個在臨霜院裏呆的最久的。”
宋嬸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她壓低聲音,心翼翼地問,“少夫人是在紅珠?”
“難得您在府裏沒聽過?”宋嬸臉上露出了些懼意,“紅珠早就死了……”
她神秘兮兮地告訴屠春,“死的時候,肚子裏都有幾個月的身孕了,也不知是哪個野男人的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