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棋差一著
黎明時的朱雀長街如同一張徐徐展開的畫卷,晨曦追隨著目光所及的地方,勾勒、塗抹、潤色……仿佛是在頃刻之間,那夜間黯黯然的一切便浸滿了鮮亮的顏料,開始在晨光中有了聲色與香氣。
李重進坐在茗蘭茶樓上,這裏是朱雀街中最高的地方,透過欄杆,他可以看到九壹銀莊上方飛揚的鳳凰花旗子。
還未亮,銀莊門前已經擠滿了過來兌換現銀的人們,剛開的一家分號尚且如此,想必其餘幾家老店更是忙得焦頭爛額吧。
李重進平日裏對吃食諸多挑剔,而現在他吃了一大碗餛鈍,又咽下兩塊棗糕,依舊覺得腹中空空的。食物吃在嘴中察覺不出味道,卻稍稍撫平了讓他血脈僨張的興奮。
他父兄皆是文人習性,不僅秉承君子遠庖廚的信條,對財帛之物也不甚上心。而李重進則似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對財富的攫取貪婪又癡迷,仿佛永遠沒有魘足的時候,他就是喜歡那些珠光寶氣的玩意,遠勝過書中的聖賢與道理。
目睹自己精心編織的局正在慢慢收幕,饒是李重進少年老成,一時間也不禁有些飄飄然,甚至開始後悔起昨日對李如茵過的話。
大姐的不無道理,他躊躇滿誌地想,男兒生於世間,本就該放膽一搏,做出些快意之事,怎能困於婦人之手……
賣花的女孩十二三歲的模樣,雙鬟布衣,她籃中插滿了新鮮的梔子花,芬芳潔白,空氣中都彌漫著甜甜軟軟的氣息。
李二公子從茶樓上走了下來,他本就生了副清詞麗句的好皮相,隻要眉目間不壓著森森的陰氣,倒是很容易引來旁人的側目與豔羨。
女孩眼睛一亮,步跑到少年麵前,她的聲音亦如梔子花般清甜,“公子,你要買花嗎?”
李重進的心情難得愉悅一次,連帶這路邊賣花的姑娘都順眼了不少,他吩咐下人掏出銀子,將那籃梔子花全買了下來。
女孩拎著籃子又走近了幾步,“公子……”她甜甜地笑著,瞳孔卻突然急劇地收縮起來。
等李重進反應過來時,潔白的花已經散落了滿空,冰冷的刀刃正往他心髒的方向刺過去。
剛剛入夏,清晨時尚不覺得悶熱,待到晌午,暑氣便漸漸下來了,屠春讓廚房做了綠豆蓮子粥,分給在臨霜院搬運東西的下人們解暑。
她昨晚做了整夜的噩夢,夢中她走到那口幽幽的水井前,神使鬼差般探頭向下望,旁邊有人還在輕輕地話,“奇怪,院子門明明是鎖著的,你是怎麽進來的?”
屠春轉過身,她驚恐地看見李二公子那張蒼白陰鬱的臉,少年語氣森然,“屠姑娘,你這是自己找死。”
明晃晃的陽光照下來,屠春站在院中,蒸騰的熱氣和喧嘩的人聲交疊在一起,多少驅散了她內心深處的寒意。
這些人看慣了李二公子陰晴不定的臉色,猛然見這位新娶的少夫人如此溫柔和善,自然受寵若驚地謝過屠春。
“這是二公子吩咐過的”,少女內心深處從未真正把自己當主子看待,她不敢居功,將事情都推到了李重進身上,“你們這些日子也辛苦了,我……”
屠春話音未落,忽然聽見院子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李二公子麵無表情地站在院子門口,不知將她方才的話聽去了多少。
下人們紛紛向李重進行禮,張穆揮手打發著他們,“這些東西得盡快擺齊整了,都別傻愣住,趕快接著幹。”
李重進沒有話,他平日裏就是寡言陰沉的性子,因而眾人也不以為奇,隻有屠春多望了少年幾眼,發現他臉色蒼白得有些嚇人了。
“少夫人”,張穆走到屠春近處,他的聲音很輕,似乎怕一不心就被人偷聽了去,“你快將二公子扶進去。”
屠春不明就裏,而等她靠近李重進的時候,赫然聞到一股古怪甜膩的香氣,換做旁人,可能會被這濃重的麝香味騙過去,然而屠春自幼見慣了宰殺牲畜,她分辨得出,這裏麵有新鮮的血腥氣。
少年方才步履穩健,毫無虛浮之態,但當屠春佯裝親熱地一把攙住他時,她可以感覺到對方的身子瞬間一軟,頓時將大半的重量都壓到了她身上。
屠春意識到情況嚴重,她麵上笑意盈盈,似是帶著無限的柔情蜜意,手中則暗暗提勁,將李重進連扶帶攙地送到了主屋。
剛進到屋裏,她立刻將李重進交給張穆照顧,自己則一把將窗簾拉上,又出去吩咐丫鬟們去端些熱湯來。
“二公子喝多了”,少女麵不改色地,“你們待會兒機靈點,別讓旁人在附近走動,免得驚擾了他休息。”
李重進躺到了床上,這個楠木漆金千工床,還是他在婚前重金買下的,然而直到今日被刺了一刀,才算真正躺在了上麵。
或許是由於失血過多的緣故,少年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輕飄飄的,枕被間彌漫著讓他鬆懈的氣息,不太香,可幹幹淨淨得很好聞。
“二公子這是怎麽了?”布置完外麵的事情,屠春將張穆拉到一邊,嚴肅地詢問著。李府是正兒八經的官宦人家,家裏的公子自然是嬌寵金貴的,前世李照熙不心磕破層皮,都能唉聲歎氣地叫半疼,為何這李二公子受了傷還要硬撐著,在自己家中竟也遮遮掩掩的?
年輕人左右顧盼,他不知道該對屠春講到哪一步,隻好含糊其辭道,“二公子在外麵受了傷,傷勢不太重,傷口也處理過了,少夫人隻要悉心照顧即可。”
屠春有滿腹疑問,不過她見李重進眼眸仍半睜半閉著,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知道張穆不敢的太多,便不再繼續追問下去。
少年心性堅毅,他躺在床上緩過來點力氣,立刻就將張穆叫到身邊,“你去告訴他們,要把那丫頭看牢了……”
他臉色灰敗,眼眸中則浮著嗜血的戾氣,喃喃自語道,“我這一刀不能白挨,遲早要還到那女人身上的。”
張穆遲疑地看了屠春一眼,少女頓時反應過來,很是自覺地走到簾子外去。
不知兩人在裏麵密語了什麽,待年輕人出來時,他臉上微有歉意,“少夫人,我有要事在身,二公子就麻煩你照顧了。”
張穆絮絮講了一大堆禁忌和注意事項,屠春好不容易找到了插口的空當,“我看二公子傷得不輕啊……”她憂心忡忡地想要拒絕,忽然間靈機一動,提議道,“我這就去找夫人過來。”
開什麽玩笑,少女暗暗腹誹道,李重進可是出去尋歡作樂都能一不心死掉的人,眼下他氣息奄奄的,萬一在她手中有個好歹,李府豈不是要扒下她一層皮來!
然而張穆斷然拒絕了她一廂情願的想法。
“二公子吩咐過了”,年輕人大概也很無奈,他告訴屠春,“這件事誰也不許。”
“那你幹嘛對我講?”屠春心中發愁,“我一個人,怎麽照顧得好他!”
張穆苦笑了起來,李二公子的性子反複無常,做下人的隻能聽令行事,哪敢詢問得太過仔細。
當時李重進確實是準備自己躲到書房裏養幾的,然而他們回來的時候,少女正站在院子中央,笑顏盈盈地,“這是二公子吩咐的……”
她就站在那裏,正午的豔陽照耀在少女嬌美的臉龐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
李重進停下了腳步,那時少年身上包紮過的傷口還在滲著血,而他一言不發地停在外麵,好像在怕自己突然席卷著風暴而來,會一不心打斷了少女臉上的笑容。
“這件事不要告訴我娘,免得她哭哭啼啼的……算了,索性誰都不要了”,李二公子嘴裏這樣吩咐,眼睛卻一直在盯著尚未覺察的少女,末了,他輕輕地加了一句,“那麽,就讓屠姑娘過來照顧吧。”
甜膩的腥氣在嘴裏蔓延開,李如茵頭一次有些厭倦起這滋補之物的味道了,因為這讓她想起那時幼弟是怎樣陰沉沉地將她大半瓶香膏倒到了沾滿血的內衫上。
“不能把事情鬧大了”,幼弟的眼睛明淨,其中倒映著她驚慌失措的神情,“不然會稱了那女人的意,她巴不得你鬧得沸沸揚揚,然後把咱倆私下做的事順藤摸瓜地揪出來。”
糟糕的消息還在一個接一個地傳來,九壹銀莊及時拿出了大量的現銀,安撫住門外擠兌的人群,局勢暫時平穩了下來,他們姐弟賠上全部身家攪起的風浪,居然被那個女人在幕後不動聲色地平息了。
李如茵撫摸著自己凸起的腹,她在想,這本來是一出步步緊逼的好戲,可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池,竟讓那賤人回光返照,反過來坑了他們李家一把?
她苦苦思索了許久,最後才想起幼弟的傷勢來,這位景王的寵妃歎了口氣,決定明日回去探望弟弟一下。
如果二弟當真傷得太重,沒辦法幫她把這件事進行下去,女人微眯起美眸,冷冷地想,那麽這場閨闈之間的惡戰,還是得靠她自己出手!
李重進傷在肋下,據當時的形勢甚是凶險,刺客本是衝著心口的地方捅去的,幸好她年幼體弱,李二公子又閃避得及時,才未釀成大禍來。
聽到李重進用“年幼體弱”這四個字形容刺客,屠春心中不禁暗驚了一下,她打量這床上的少年,覺得對方此時蒼白似水墨繪出的山水,唯剩下一雙黑漆漆的眸子還有些生氣,他看起來是這樣無辜無害,可究竟是在外頭惹出了什麽是非,才能讓一個柔弱的刺客拚了命要殺他?
她忽然間又想起那個鎖住的院子,以及李府中捕風捉影的許多傳聞來,往日屠春隻覺得他們誇大其詞,在她看來,李二公子不過是個脾氣暴躁的紈絝子,甚至不如他兄長來得可怖。
可聽李重進輕描淡寫地講完他遇刺的經曆後,屠春便再也不敢這麽想了,昨夜的噩夢猶如附骨之疽,墜著她的心一直往下,仿佛始終落不到底處。
李重進靠在床頭,他傷勢並不重,休息了半晌後,臉上甚至露出些病態的嫣紅來。
“屠姑娘,在下有些後悔了,”少年盯著屠春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不如你再提個條件,我們把當初的約定改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