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陳年怨血
明月抹著眼淚喊了半委屈,甚至賭氣,倘若姑娘真的不要她,她便也找口水井跳下去算了。
屠春不為所動,她是個心腸軟的人,然而一旦拿定主意,卻意外地堅決起來。“我已經了,你現在走,還能落三十兩安身的銀子,日後有什麽難處也可以來找我,”她見明月這種節骨眼上還敢口無遮攔地叫嚷,不禁變了臉色,語氣亦森冷下來,“等到二公子開口攆你,那可就什麽都沒有了。”
聽到李重進的名字,明月頓時噤若寒蟬,她猶豫了一會兒,最後訕訕伸手將桌上的銀子拿了起來。
佛堂中檀香嫋嫋,婦人跪在佛前,她慢慢轉動著手中的念珠,聽徐蓉匯報著府中的大事務。
聽到兒媳將帶來的一個丫鬟趕出府去,竇氏歎了口氣,溫婉的麵容上露出了些憐憫,“春兒這件事做的太過了,那丫頭人生地不熟的,在外麵怎麽過活?”
徐蓉自然忙不迭地讚同,末了不忘奉承道,“夫人真是菩薩心腸!”
“把那個丫頭喊回來,留在我身邊伺候吧,”香煙繚繞的佛堂中,竇氏的麵容慈悲,她念了句佛號,幽幽地,“春兒少不更事,我得替進兒和她積點德。”
這些日子臨霜院裏忽然熱鬧了起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絡繹不絕地運進院中,開始搬進來的家具、絲綢等還算正常,接著便是奇石異花、珠寶香料之類的稀罕玩意了,最後居然出現了兩個巨大的青銅鼎器。
李重進素來寡言,張穆雖然伺候在他左右,依舊摸不清這位主子的意圖,年輕人不太肯定地告訴屠春,“二公子這些日子變賣了幾個鋪子,多半是把一些存貨拉回來了。”
屠春望著快找不出落腳處的院子,眼皮冷不丁跳了一下。她感覺李重進或許是急著要用錢,才會一口氣賣了這麽多產業,於是放在她屋裏的那匣金葉子便顯得分外棘手了。少女憂心忡忡地想,自己還是應該盡快將金子還回去為宜,李重進當時是喝醉了,的話算不得數,哪有平白無故拿人家這麽多錢的道理?
然而自從那日醉醺醺地跑回來後,李二公子已經有幾沒露過蹤影了。他在百忙之中抽空回趟家,仿佛就隻是為了把金子送到屠春麵前。
清風習習,拂過塘子中水綠的蓮葉,不過幾日的功夫,這些青青的圓葉便似脹大了一半,浮在水麵上,如同碧玉雕出的杯盞。
李如茵的胃口極好,在吃的方麵,她素來無所忌憚。但凡是珍稀滋補的,無論來路如何古怪可怖,這位景王側妃總能麵不改色地咽下肚去。
“二弟當真不要嚐嚐?”女人舀起一勺黑糊糊的粘稠膏狀物,美豔的麵容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新婚燕爾,理應補一補。”
李重進懶洋洋地靠在軟椅上,他不想知道大姐喝下的究竟是什麽東西,單是聞到那腥甜的味道,已經讓少年幾欲作嘔了。
李如茵用完補品,儼然如一個吮吸他人精血的女妖,美目中流轉著饜足的媚態,臉上的豔色越發灼目了。
“二弟,別的生意就算了,”她慢悠悠地開始起了正事,“可鳳至樓和如意坊呢?那裏麵還有我的一半,你也不派人知會我一聲。”
她的語氣間有輕輕的責怪之意,然而因為是含笑的,那怒意便顯出了幾分嬌嗔,聽起來並不叫人反感。
李重進有些不太高興了,“大姐隻是賠了一半,我可是把全部身家都搭進去了。”
少年獨斷專行慣了,他自覺犧牲甚大,聽到女人還在計較銀錢上的事,心中頓覺不耐,“你若想收手,這件事就這麽算了。”
李如茵輕移蓮步,走到少年身側,“生氣了?”她打量著幼弟不悅的臉色,聲音又變得溫柔甜蜜起來,頗有耐心地哄著對方,“大姐隻是隨口,二弟是為了我好,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不過,等日後弄死了賤人,二弟可得幫我再把它們開起來,”女人柔聲細語地向少年討要著承諾,她知道李重進吃軟不吃硬,往日隻要她放下身段哀求,幼弟最後大多都會依了她。
但這一次李二公子並沒有像從前那般輕易讓步。
“趁機會賣了也好,”少年語氣淡漠,似乎在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我畢竟已經成家了,日後要做點正經生意。”
“好弟弟”,李如茵樂不可支,幾乎快要笑出聲來,“去年這個時候,不是你的嗎?”
”功名刃上滾,富貴險中求……”女人親昵地俯下身,她在少年耳邊嗬氣如蘭,“再了,有我護著,你怕什麽?”
李重進嗤笑道,“大姐還沒當上王妃,便連太後的架勢都有了。”
他沒有被女人動聽的承諾蠱惑到,倘若真出了事,李如茵當然得護著他,他們姐弟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可等到護不住的時候,女人則會第一個踢他出去擋罪。
往日歸往日,今時是今時,人的心中如果裝了東西,任他再如何少年狂妄,也不得不開始考慮後路了。
“二弟,我發現你成親之後,話中聽了不少,”李如茵眼中的笑意漸漸冰冷下來,她發現自從那個姓屠的丫頭到了李府後,以前這把用慣了的刀便有些不聽使喚了。
女人直起身子,她輕輕撫摸著自己微微凸起的腹,豔豔一笑,“希望這孩子聽他舅舅的話,日後一定要爭氣點。”
“大姐,你莫要將下男人看得太過癡蠢了,景王殿下如今正值用人之際,自然對你我姐弟私下做的事睜一眼閉一眼,可如果等到……
李重進沒有繼續下去,因為知道自己和大姐根本無法服彼此,他不欲多費口舌,淡淡掃了一眼李如茵的肚子,“我也希望這孩子爭氣,等你坐上了正妃的位置,能讓你過得安穩一些。”
“安穩?你覺得那老女人有過安穩日子嗎?”李如茵歎了口氣,她嘴上的哀怨,但美目中則燃著樂此不疲的興奮,“等王爺再往上走一步,他身邊的女人們隻會鬥得更加厲害。”
“不過,我可不會重蹈覆轍,再讓別人爬上來了,”她伸出手來,欣賞著自己玉指芊芊,仿佛是在憧憬即將執掌到手中的權柄。
李重進默然無語,他認為大姐已經有點走火入魔了,然而她畢竟是他姐姐,血濃於水,真和外人鬥起來,自己還得站到她的這一邊。
春光垂暮了數日,初夏的風便匆匆地吹來,將連廊上的蔓藤吹出了深深淺淺的綠,府中的花木越加蔥鬱,連帶壁角的薔薇都開出了繁盛的明豔。
聽聞竇月娘將明月留到了身邊,屠春神色不動,心中則敏感地意識到了,盡管這一世方靜吸引走了竇氏的大半目光,可婦人的眼睛依舊在盯著臨霜院中的風吹草動。
李照熙在應付女人方麵頗有門道,他將十分癡情耗到表妹身上,然後又用十分殷勤在方靜麵前噓寒問暖,兩個女人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的。竇朝雲前些日子還蒼白憔悴似快要蔫了的花,忽然間又開始容光煥發了,而方靜在娘家強橫跋扈,到了李家,居然是決心要做個好兒媳了,動不動就過去陪竇氏閑聊,有時還非要拉著屠春一起。
李重進跑得無影無蹤,除了每清晨定打不動的問安之外,屠春本意是想安穩地縮在臨霜院中,可這日方靜又讓丫鬟過來叫她,是要陪竇氏一起去花園裏賞花。
少女躺在床上唉聲歎氣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不情不願地下了床。李府占地的規模甚是宏偉,她從臨霜院走到西邊的後花園,幾乎要穿過大半個府邸。
這處院子大概荒廢的時間久了,附近徑的野草生得繁茂,朱色的門上拴著一個鐵鎖,鎖上亦是鏽跡斑斑。附近高大茂盛的樹木遮住了日光,無數光斑在地上跳躍著,與青青的野草纏綿在一處,顯得靜謐又寥落。
身後的幾個丫鬟突然頓住了腳步,似是不約而同地對這裏的荒涼生出了懼意,屠春無奈地回過頭,“別怕,”李府這麽大,人丁又不旺,難免有一兩處僻靜的地方,她安慰著丫頭們,“我以前來過這個地方,就是曾經有人失足跌到井裏了,院子才被封住的……”
她話還沒完,便猛地停住了,水井,死人,封住了……
屠春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清冷蕭條的院,盡管隔著迢遙的時空,她仍然冒出了一身寒意,難道這裏就是李重進奶娘投井自盡的地方?
上一世,她是與李照熙一同經過這裏的,那時他們新婚不久,尚有一段和睦安寧的時光。
“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也,”李大公子漫不經心地告訴身旁的妻子,“聽娘,有個下人晚上出門,不心跌到了井裏,後來便成這樣了。”
“奇怪,”他後來這樣嘀咕了一句,“我記得這院子很早就鎖住了,那個人是怎麽進去的?”
李照熙那日應該還了些別的,可時間太久了,與他相處過的日子早已被光陰洗得蒼白,倘若不是曾經被這裏的陰森靜穆嚇到,屠春也不會記得這關鍵的幾句。
“姑娘,”見她盯著院子愣愣出神,丫鬟們皆有些怕了,忍不住喚道,“咱們別在這裏呆了,怪嚇人的。”
屠春回過神來,她收斂起心中諸多的疑問,領著丫鬟們去花園見竇氏和方靜了。然而直到少女走出去很遠後,她的手還是在微微地發顫,仿佛那陳年的冤魂在光化日下爬出井來,躲在背後目光幽深地望著她。
她不想多管閑事,更不想卷入李家的陳年舊事中,可待那花園中盛豔的花映入了眼中,紅豔豔的,讓少女儼如看見了一大灘凝固的死血。
李府中並不是隻有這一處水井,那個奶娘含恨自殺,為何非要跑到距離臨霜院最遠的一個?
屠春望著正與方靜言笑晏晏的竇氏,忍不住心驚膽戰地想。
還有,如果李照熙沒有記錯,院子早就鎖住了,那麽她究竟是怎麽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