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胭脂酒氣
李重進有些日子沒有好好見過陽光了,他明明是這個院子的主人,偏偏過得像孤魂野鬼一般,終日晝伏夜出,偶爾從書房中探出一張陰惻惻的臉來,麵無表情地將屠春拿來的食盒拎了進去。
張穆則是一副習以為常的神情,年輕人告訴屠春,“二公子忙起來的時候就是沒日沒夜的,他脾氣大,旁人都不敢勸他。”
屠春簡直覺得匪夷所思了,竇氏明明如此溺愛這個兒子,張穆這些下人們起二公子來也是一臉忠心,可隔著一道門,少年在裏麵自顧自地殫精竭慮,外麵的人居然就這樣不管不問了。
李重進的性子,當真已經無可理喻至此,讓人忌憚到了這種地步?
然而屠春疑惑歸疑惑,卻也沒有那麽大的膽子去管李二公子的閑事,她隻是有些怕少年提前把自己折騰死了,留下她一個人在李家孤立無援,於是不得不留出一點心思看顧著,眼見李重進一兩頓飯沒吃,便親自給他送去些清淡易消化的飯菜。
少年不話,臉上亦沒有動容的樣子,不過他這些日子倒是很好伺候,不再挑三揀四的,給什麽吃什麽,像是隻養熟了的貓。
臨霜院裏隻種了幾棵孤零零的梅樹,清氣冷落得近乎荒蕪了。屠春在這裏呆久了,便快要受不住這一院子的暮氣沉沉,她活了兩世,可骨子裏還是向往尋常人家的油煙之氣,覺得熱熱鬧鬧的才算是過日子,如今這幅模樣,隻能稱得上是把時間熬過去。
李重進是在一早上突然走出書房的,他似乎更瘦了,但精神尚可。少年語速很快,一邊指揮著下人準備出行,轉過頭還在吩咐張穆收拾書房中的賬目,他心思縝密,一心二用之下依舊有條不紊,毫無紕漏。
屠春此時正從外麵回來,她今日去向竇氏請安,又遇上了李照熙夫婦。見弟媳一個人孤零零地過來,李大公子臉上露出了果不其然的表情,屠春心中厭煩,耐著性子在竇月娘麵前了幾句問候的話,就尋個理由匆匆退下了。
李重進的聲音停頓了片刻,隨後繼續了下去,他麵色淡漠,仿佛沒有注意到正朝自己走過來的少女。
屠春有幾沒在陽光下見過李二公子了,她剛剛從竇氏的房間出來,心頭正憋著氣,乍然看見少年在院中忙忙碌碌的,不禁生出點異樣的親切來。
她厭倦了李府中這種虛偽的客套,看起來仿佛一團和氣,人人皆是親熱良善,然而毒刺則暗暗藏在枝葉下麵,有意無意地傷著人。相較之下,李重進至少直率一點,暴躁與陰鬱都寫在了臉上。
“二公子”,她站在不遠處,嫣然笑道,“你這是要出去嗎,可曾用過早膳了?”
屠春本來隻是隨口打個招呼,她住了臨霜院中的主屋,心中很有些鳩占鵲巢的不安,於是決定對這裏真正的主人客氣一些。
少年站在書房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屠春,他不再話了,那一群被他指揮得團團轉的下人們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紛紛也停下了動作。
“粥要甜的,”靜默了一會兒,見對方遲遲沒有反應的李二公子失去了耐性,他眼神冷淡,語氣中頗有責怪之意,“還有,不要棗糕,蝦餅也不要。”
屠春愣愣地點點頭,等李二公子領著張穆等人進了屋,槐花在旁邊低聲問了句,“姑娘,二公子這是要同你一起用早點的意思?”
“你去廚房吩咐一下,”少女有氣無力地歎了口氣,她現在發現李重進真是完全不懂何為客套寒暄,無論自己隨意句什麽,他都能一本正經地當了真,“記住二公子的話,他不喜歡……”
她忽然想了起來,前幾次送的點心中都有棗糕和蝦餅,看那兔崽子吃得幹幹淨淨的,也不像是不喜歡的樣子。
李重進用過早餐後,匆匆忙忙地走了,他走得很急,與剛剛用餐時的從容不迫大相徑庭。
屠春殷勤地將少年送到了門口,她目送馬車漸行漸遠,臉上隱隱露出了豔羨之色,在李家呆的久了,她幾乎快要以為自己是隻繡在屏風上的雀,似乎永遠飛不出這絲線的牽連。
“我看二公子對姑娘很好,不像明月的……”槐花話了一半,自覺失言,吞吞吐吐地將後半段咽了回去。
明月是這四個丫鬟中最活潑好動的,經常些不知從何處聽來的閑言碎語,屠春過她幾次,這丫頭便不敢公然嚼舌根了,可私下恐怕還是沒管好嘴。
屠春另有心事,沒有追問下去,任槐花含糊地將話圓了。她憐惜這群姑娘背井離鄉,平日裏對她們照顧有加,有時板起臉管教,也是怕她們會無意間壞了李家的規矩,自己明麵上是個主子,其實無依無靠的,根本保不住身邊的人。
李重進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的晌午了。屠春坐在房裏,聽見外麵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似乎有許多下人在不停地來回奔走,也不知在搬運著什麽東西。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亦沒有探知李二公子私事的興趣,於是安安分分地拿起針線,開始慢慢地繡帕子上的鴛鴦。
屠春的針線活一直都不太好,從前世到今生,這對鴛鴦她從來都未曾繡完整過,久而久之,她索性死了那顆還會悸動的春心,把這針與線當成是消磨時間的工具,將一日日的寂寞與無聊都藏在了鴛鴦裏。
少女挑了根黑線,她微微眯起眼睛,對著日光穿針,這時珠簾外突然傳來動靜,李重進懷裏抱著一個紫檀匣子,徑自走了進來。守在外麵的丫鬟急匆匆地跟在身後,喊道,“姑娘,二公子來了。”
顯然少年是毫無預兆地闖進來的,讓她們根本來不及反應。
李重進還未走近,屠春便已聞到了他身上濃烈的酒氣,其間還摻雜著一種奇異的香味,仿佛羽毛輕觸心口般輕柔,氤氳著蠱惑人心的馥鬱。
屠春臉頰微紅,她意識到這應該是風月場合中女人的脂粉香。少年容貌清雅,他望人的時候眼眸明淨,偶爾還會露出幾分稚氣與真來,於是屠春有時候會疏忽了,這畢竟是個將溺死在溫柔鄉的浪子。
他日後的夜不歸宿,放浪形骸,似乎早已有了征兆了。
李重進大概是真的喝多了,他將紫檀匣子放到桌子上,話的聲音與往日有些不同,像是一塊寒冰在溫熱的酒氣中化成了水,“屠姑娘。”
“這是應允過你的東西……”他分明喝醉了,可眼睛反而越發清澈了,那裏麵什麽都沒有,隻是倒映著少女惶惶不安的臉。
屠春見李重進身形不穩,幾次想要伸手扶他,她怕李二公子在她屋裏摔倒了,醒來後又要找她的晦氣,但她心中仿佛還有更加畏懼的東西,讓她的手停在半空中,遲遲不敢伸出去。
幸好李重進自己扶著桌子坐下了,他把匣子推到屠春麵前,少年似乎清醒了一些,方才那些如春水般湧出的情緒忽然間又無影無蹤了。
屠春習慣了對方高傲矜持的模樣,少年一冷淡下來,她反而覺得安心了。
“你查查看,這是上個月的,”見她畏畏縮縮地站在遠處,李重進垂下眸,語氣中隱隱露出了些許煩躁。
屠春心驚膽戰地走過來,她打開匣子,頓時驚得立刻合上了,“二公子……”
“這是給我的?”少女撫住匣子的手在微微顫抖,她懷疑李重進是喝糊塗了,那裏麵可是滿滿一匣子的金葉子,上輩子她嫁給李照熙的時候,可從不知道李家公子居然如此豪富,一個月便可拿出如此多的金銀來。
李二公子沒有話,見屠春打開匣子後,他如同放下了心頭的一樁大事,緊接著就趴到了桌子上。
屠春遲疑了一會兒,走到桌子對麵俯身看了看,發現少年已經睡著了。
陽光透過窗欞斜斜地照進屋裏,溫暖澄澈的光中懸浮著無數微不可見的塵埃,外麵依稀還響著喧嘩的人聲,但整個房間卻仿佛在瞬間陪他一起安靜了下來,靜得讓屠春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李重進醉得不輕,屠春推了推他,見少年毫無反應,隻好從床上抱了一床被子披到他身上。
桌子上那一匣金子像燙手山芋一般,屠春將它塞到枕頭下,想想又覺得不放心,索性直接抱在了懷裏。
然後她坐在床上,眼巴巴地等著李二公子醒過來,那繡了一半的手帕放在身側,帕上的鴛鴦還未生出眼睛,它呆滯又笨拙,等著少女繡出它的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