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相敬如賓
方靜有個端莊嫻靜的名字,她這個人話也的確不多,給公婆敬茶時硬梆梆地遞了過去,柳眉一掃,頗有幾分不怒自威的儀態。
李照熙不禁看了她一眼,似乎覺察到夫君的目光,女子臉上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些許,勉強又多了幾個字,“爹,娘,喝茶。”
李嘉行淡然地接住茶,竇氏親自起身,笑吟吟將準備好的紅包遞給長媳。婦人眉目溫婉,看上去是個和善慈悲的性子,方靜打量了婆婆一番,心中還算滿意。
李重進與屠春跟在後麵,他倆從成親那日起便像是陪襯的,有樣學樣地敬完茶後,竇月娘也將紅包遞給了屠春。
她沒有多什麽,因為在大兒媳麵前須要謹言慎行,所以對待兒媳也不能太過親熱,免得讓方靜感覺厚此薄彼了。
臨出門的時候,李大公子殷勤地扶住新婚的嬌妻,其實方靜濃眉大眼,舉手投足間甚至比她文弱的夫君更為英氣,然而當男人將匕首看做嬌弱的花,任她剛硬如鐵,由不得也生出了一點溫柔的漣漪。
李二公子冷眼旁觀,簡直快要佩服起自己大哥來。李照熙前些日子還愁眉苦臉的,眼下倒是容光煥發了,看來芙蓉帳裏應是有了個纏綿銷魂的春宵。李大公子在應付女人方麵,似乎有一種無師自通的賦,任竇朝雲如何蠻橫刁鑽,方靜如何驕奢跋扈,到了他這裏,都能慢慢捋順成乖巧溫順的模樣。
他們是一母同胞,偏偏兄長拿手的,弟弟竟沒一樣在行。
少年轉過頭來,看見屠春正愣愣地看著兄長,他心中不快,臉上卻沒流露出多少情緒,淡漠地,“走吧。”
李照熙歎了口氣,“二弟,你哪能這樣對弟妹話?”他衝屠春善意地笑了笑,心想幼弟脾氣古怪,孤僻易怒,這丫頭的日子怕是不會太好過了。
屠春低垂下眸,曾幾何時,她以為當自己再見到這個男人,心中縱然消磨了愛,卻應該依舊有恨,畢竟在那近十年的荒涼歲月中,她曾付出全部心力求一個相敬如賓,而枕邊人竟是要不動聲色地逼她去死。
但現在他站在她麵前,和顏悅色的聲音仿佛是從另一個時空傳來,似曾相識又分外陌生。屠春聽在耳裏,覺得心中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連一絲悵惘也生不出。
李重進沒有話,他一宿未睡,陪著屠春走完敬茶的禮數,強撐出的那點精神也頹靡了下去。他倦倦地耷拉著眼,根本不屑同兄長爭辯,在李二公子看來,他大哥一輩子的出息就是圍繞女人打轉,竇朝雲掉滴眼淚,李照熙便能急得滿頭是汗,而自己心誌堅定,才不會被女人的臉色牽著走。
李照熙搖搖頭,越發覺得屠春可憐,而這時,這個差點成為他妻子的女子卻自己話了。
“沒關係,夫君就是這種脾氣。”屠春容貌嬌美,今日丫鬟將她的長發盤起,仿佛亦將少女含苞的青澀梳成了灼灼其華的豔色,她主動拉起李重進的手,不顧對方那一瞬間的僵硬,對著身側的少年微微一笑,低聲道,“他心裏對我好,我是知道的。”
完後,她禮數周到地同李照熙夫婦告了別,拽著完全懵住了的李二公子揚長而去。
雨後的豔陽分外明燦,空像是被洗淨了一般,瓦藍瓦藍的,屠春下了正堂的台階,她眯起眼望望晴空萬裏,覺得此時心中分外暢快,仿佛吐出了一口陳年的怨氣。
少年默默抽回自己被她拽住的手,“下次不許這樣了,”他沒有看屠春,麵無表情地警告著,“女人家怎麽公然能這種話,太不像話了。”
“我是在替二公子你出氣啊,”離開了竇氏的視線範圍,屠春儼然活潑了許多,她笑嘻嘻地,“大公子自己屋裏以後有的是麻煩,他怎麽好意思對著咱們指指點點的。”
李重進再怎麽不好,至少會為了顧全她的麵子,在新房中陪她到深夜……屠春心想,在對待她好不好的這個問題上,李大公子可是沒有一點資格對弟弟指手畫腳的,更別想把他那點高高在上的憐憫用到她身上!
李照熙沒想到這個弟媳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居然還是個護短的性子,他好意替她話,她反而急惱惱地自己跳出來了。
“唉,弟妹是還沒領教二弟那脾氣,”待兩人走後,麵子掛不住的李大公子歎了口氣,他不怪屠春,因為覺得這戶出身的女子無知可憐,隻會暈著頭對弟弟好,“時間久了,她便有苦頭吃了。”
方靜搖搖頭,“是麽”,她對夫君的話不以為然,“我看你弟弟脾氣挺好的,弟妹口無遮攔,想必也是他慣出來的。”
方靜似是覺得這對夫妻有趣,想了一會兒竟發笑起來,她側臉望了一眼與自己結發的男人,回想起昨夜的恩愛纏綿,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滿足。她舞刀弄槍了十幾年,頭次感覺出自己身為女子的的柔情來,竟有些樂此不疲了。
“我也受不住旁人在我麵前你,”這位凶名在外的悍女,“誰要是敢欺負你,我就一鞭子抽過去。”
方靜的手不似尋常女子柔軟滑膩,李照熙牽著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上麵的薄繭,這是常年習武留下的痕跡。李大公子心中一寒,頓時將替幼弟一家憂慮的閑心收了起來,開始憂慮起自己同表妹的事情來。
李重進住的地方叫臨霜院,來奇怪,他同李如茵本來有許多相似之處,皆是好奢華、重享受的性子。可李大姐一頭要鑽到繁華喧鬧處,他則偏偏喜歡躲到冷清的地方,平日裏除了去拜見竇氏外,便是將自己鎖在書房裏。
偌大的一個院子,除了張穆等幾個下人的住處外,大半房間都在空著,一到了夜裏,靜得近乎瘮人了。院中種了幾棵梅樹,眼下過了花季,陽光與雨露滋生了許久,樹上才生出了稀稀落落的葉子,看上去孤高又矜持,似是與主子一脈相承出的脾氣。
屠春住進來後,四個丫鬟也一同跟了過來,院子裏自從算是有了點熱鬧的人氣。可這幾個丫頭平時在外麵嘰嘰喳喳的,一進了臨霜院,頓時變得躡手躡腳的,槐花還偷偷地對屠春,“聽臨霜院從來沒有一個丫鬟能呆得住,真怕一不心惹到了二公子,會連累姑娘你。”
她是同屠春一起萬裏迢迢來到帝都的,即使屠春嫁了人,一時還改不過稱呼。
屠春安慰這個忐忑不安的丫頭,“別怕,二公子脾氣沒那麽壞。”
這句話出口後,少女多少也有些心虛,不過轉念一想,李重進發火時頂多就是摔摔杯子踹踹桌子的,自己認識他這麽久,還真沒見過他像傳中那樣打人。想必是李府中的人捕風捉影,以訛傳訛,幾乎要將這體嬌身弱的主子成了一個暴君。
李重進回到臨霜院後,自顧自地進了書房。他幾日都沒有好好休息,今到爹娘麵前敬完茶,心中頓覺完成了一樁大事,便再也強撐不下去,蒙著頭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腦子依舊有些混沌,少年在床上坐了半,這才漸漸想起了早晨的事,他盯著自己被屠春牽住的手看了一會兒,還是感覺如同幻夢一般。
色已經暗了下來,李重進披上衣服,他不太有胃口,本來想讓廚房裏做點白粥,然而頭暈乎乎的,始終提不起精神來,於是將書房櫃子裏的零食匣子拿了出來,決定吃兩塊點心算了。
經過屠午的事,李二公子不得不對景王府中的那位王妃起了忌憚之心。大姐的手腕他是知道的,而這麽些年來,他們李家慘淡經營,也不過是讓李如茵在王府中站穩了腳。景王妃是將門之後,父親早已戰死沙場,娘親也鬱鬱而終,她外無叔伯兄弟,內無子嗣傍身,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半老徐娘,為何能一直穩坐正妃之位,又有誰在背後暗中支持她?
正當李重進苦苦思慮之時,門外忽然響起了少女笑吟吟的聲音。
“我看見燈亮了,”屠春站在門外,她臉上笑意盈盈的,其實內心中並沒有太多信心,輕輕地問,“二公子你醒了吧?”
門開了,露出李二公子那張蒼白陰鬱的臉來,他披散著頭發,看上去陰氣森森的,“屠姑娘有事嗎?”
屠春被他臉上的倦態嚇了一跳,分明早上的時候看著還好端端的,怎麽睡了一覺反而更憔悴了。
“我看你睡了一,沒吃什麽東西,”少女原本準備了一堆話,可如今覺得李二公子滿臉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不耐,於是長話短,將飯盒提到他麵前,“這是給你做的。”
“我不知道二公子的胃口,”她心翼翼地,“廚房的師傅這幾樣是你慣吃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李重進伸出手,一言不發地接過了食盒,然後淡淡地瞟了眼屠春,似乎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槐花見屠春回來了,連忙跑過來問,“姑娘,二公子吃了沒?”
這丫頭雖然畏懼李重進的脾氣,但自從屠春嫁給了李二公子,對他便有了幾分愛屋及烏的忠心。
屠春擺擺手,低聲道,”送過去了,隨他吧。”
她有心要與李二公子緩和關係,他們畢竟要在同一屋簷下生活幾年,能夠和睦相處自然是最好。何況屠春氣過了,有時候看著少年日夜顛倒,三餐不律,又忍不住為他操心,覺得他這身子骨都是自己糟蹋壞的,哪有人一忙就忙整夜,一睡便睡一的。
隻是看李重進的那副臉色,少女懷疑自己恐怕又是弄巧成拙了。
少年並沒有胃口,但他還是將食盒中的飯菜擺了出來,心不在焉地慢慢吃著。
吃完了飯,頭疼了幾的李二公子忽然間下了決心,即使將這些年的基業全部賠進去,自己也必須幫大姐把這件事辦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