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相望而冷
宣平三十二年的五月初五,黑雲陡合,暴雨傾盆。
到兵部尚書家迎親的隊伍一路走的淒風苦雨,甚是狼狽。李照熙騎在為首的高頭大馬上,眼睛被雨水打得幾乎成了一條縫,他心中晦暗悲苦,覺得這是意警示,今日迎娶悍婦,日後家宅定難以安定。
待李府一行人趕到的時候,花轎已經橫在府外了,新婦臉罩紅紗,立於傘下,她傲然掃視了一眼馬上灰頭土臉的新郎,緊接著竟自己掀簾上了轎。新娘爹娘與幾個哥哥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想來此女在家中頗為受寵,出閣之日亦不改其驕橫。
李大公子的眼角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他看見後麵有兩隊陪嫁的侍女魚貫而出,皆束紮發髻,身著軟甲,手捧一色的紅漆雕花匣子,她們臉上倒是喜氣洋洋,笑容可掬,可個個身高體壯,腳下步伐輕捷齊整,在風聲雨聲中隱隱透出兵戈之氣。
與此同時,候在後堂的李二公子也開始不耐煩了,他本就是個急躁的人,見清晨去迎親的兄長遲遲不歸,徑自惱道,“大哥要磨蹭到什麽時候,我們先拜好了!”
屠春知道少年隻是嘴上泄憤,還不敢真拉著她跳出去,今日公不作美,然而李府中依舊高朋滿座,連景王殿下都親臨主婚,李重進再如何膽大妄為,也不至於公然砸了自家爹娘和大姐的麵子。
她從昨晚上起就沒吃東西,不亮便被丫鬟拖出來擺弄了半。現在下人們都在外麵忙活,留下他們這一對走過場的夫妻躲在後頭瞎等,屠春將紅蓋頭取下來,覺得心裏頭餓得發慌,便拿了幾個紅棗桂圓吃,然後用手重新扒了扒,企圖讓果盤看不出痕跡來。
李重進嫌棄地瞟了她一眼,“想吃就吃,”他沒好氣地,“一會兒讓丫鬟再擺一盤。”
屠春見少年額上的傷口還掛著疤,不禁有些心虛,她訕訕地笑了笑,把棗遞到少年麵前,“二公子你也先墊一點,我看這雨下得厲害,恐怕還要耽擱半。”
前些日子她好歹,終於將兄長送到了前往塞北的路上,以後的五六年裏,她便得在這群狼環伺的李府中,守著一個喜怒無常的兔崽子,慢慢地熬日子。
李重進耷拉著眼,沒有接過棗子,也沒有話。自從那日被痛揍了一頓後,自覺丟了麵子的李二公子便很少搭理屠春了。他們雖然在一個院子裏住,不過少年倒是頗講信用,自己一聲不吭地搬到了書房裏,屠春有時候半夜起來,還會望見書房的燈亮著,也不知他在忙活什麽。
最近李重進經常一出去就是大半,他身體不好,疲累之下,眼窩烏青烏青的,皮膚都近乎慘白了,今日穿上大紅的喜服,也沒給他映襯出多少好氣色來,反而顯得整個人瘦骨嶙峋,似是抽條的柳套著慘綠的皮囊,硬撐不起這般喜慶隆重的顏色。
屠春吃完了棗子,覺得胃稍微好受了一些,她抬起眸,偷偷打量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少年,發現他眼睛微闔,仿佛已經睡著了。
由於氣惡劣,婚禮沒有李如茵預期中的鑼鼓喧,奢華氣派,然而景王親自陪她一同返家,甚至還不辭辛勞地主持婚事,也算是給足了李家麵子。
李家兩個兒子今日雙雙娶妻,一個娶的是兵部尚書方剛的掌上明珠,帝都中赫赫有名的“胭脂將軍”方靜,另一個則將昔日恩人的女兒迎進了門。
賓客觀禮時,腰間纏著九節鞭的方靜自然引來了無數側目,放眼帝都,會在婚禮之上攜帶兵器的新娘子,怕是隻有這位凶名在外的惡女了。相較之下,旁邊的屠春便多少顯得有些平凡無奇了,值得稱道的是她父親與李家之間的恩義,她不過是這出戲文中一個用以落幕的工具,外人看了一段湧泉相報的精彩故事,讚過歎過,連她的姓名都不需要知曉。
繁複冗雜的典禮之後,如同牽線木偶般被折騰了半的兩位公子皆是鬆了口氣,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大姐這下扳回了一局,家裏總算能過幾清淨日子了。
一群丫鬟將屠春簇擁到新房,李重進隨後就進來了,他懶得在下人麵前再演一遍洞房花燭的套路,揮揮手讓她們都退下了。
“二公子不用招呼賓客?”屠春自己掀開蓋頭,心翼翼地問著,她見少年臉色陰沉沉的,手不禁向旁邊摸去,直到碰到床頭的木枕,心中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李重進將她的動作看在眼裏,冷笑一聲,“屠姑娘,在下是沒有依約將令兄送到軍中,還是這些日子不心輕薄了你?”
“你放心,”他倦倦地坐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頭也不抬地嘲諷道,“和屠姑娘同處一室,害怕的應該是在下。”
屠春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大了,她也不想和李重進這麽劍拔弩張地相處著。可少年委實是劣跡斑斑,先是將她從家中綁到帝都,又硬逼著她成親,屠春是真怕了他那強勢蠻橫的作風,總覺得李二公子行事不按常理出牌,仿佛這一分鍾不合他的心意,下一分鍾便要從懷裏掏出塊磚頭砸暈她。
“你一都沒吃東西,喝清茶對胃不好,”少女補救般討好著對方,她把果盤推到少年麵前,期期艾艾地,“先吃點,等客人散了,再讓廚房做點熱飯。”
李重進看了她一眼,然後麵無表情地將茶杯扔到了地上,瓷器摔碎的聲音嚇了少女一跳。他是不喝茶了,屠春心中卻更忐忑了。
她不明白李二公子的意思,是突然心情又不好了,還是覺得她太煩人了?
夜色漸漸深了,外麵的喧囂聲也慢慢靜了下來,李重進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他眼眸沉寂,那些閃爍的燈火映照進這片幽深的潭水中,便似折了翅膀的飛蛾,一一湮滅了。
“明日五更起床,”他語氣淡漠地交待著,“穿櫃子最左邊的那件衣服,把百子金鎖戴上,記住了,別誤了時辰。”
屠春不敢吭聲,她點點頭,權當應下了。李重進完這幾件事,頭也不回地出門走了,桌上的紅燭搖曳出一地清冷的光,少女慢慢地倚窗坐下,她可以看到書房中的燈又亮了起來。
夜色濃重,這偌大的一個李府,有人在忙忙碌碌,有人在洞房花燭,或許還有人喜有人悲,然而能夠陪伴她的,似乎也隻有對麵徹夜不息的燈火。
不管她願不願意,不管李重進是否委屈,他們都將在一起度過相當漫長的光陰,直到……他們其中的一人死去為止。
桌子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賬本,少年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心中卻絲毫沒有停下算計。
鳳至樓可以籌出五千三百餘兩白銀,織錦布莊可以擠出兩千七百六十兩,譚記的生意今年不景氣,不如趁機會賣了……
正當他思慮重重的時候,書房外忽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李二公子猛地睜開眼,本能地想要站起來,但他很快便克製住了自己。
李重進知道是誰在外麵,除了那個沒腦子的丫頭,李府中不會有其他人敢在這時候驚擾他。
城南馬隊虧損一千三百兩,從西域運來的香料無人問津,新開的銀莊生意不佳……
少年閉上眼睛,他決定心無旁騖地繼續算下去。叩門聲停了一會兒,然後又斷斷續續地響了起來,來人似是帶著幾分怯意,於是叩門聲顯得有些遲疑,仿佛下一刻便要轉身離去了。
雨後的空氣濕潤而冰涼,白的雨實在太大了,院中的地麵積了些水,屠春右手托著食盤,左手提燈,慢慢地往屋裏走。
下人們都在通房裏睡熟了,少女也沒有叫醒他們的意思。她是剛剛才想明白的,李重進之所以在新房裏坐到深夜,恐怕是被別人看出他們是分房而居的。
前些日子雖是成了親,可畢竟是不明不白的。今日拜了地見了父母,便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李重進倘若在新婚之夜公然拋下她,那麽她在李家的處境,將會比前一世更為不堪。
她猜不透李二公子的喜怒,更看不穿他的用心,這出戲本該在拜堂後便戛然而止,可對方偏偏有意無意地往下多續了一段。她應該承他的情,但又怕是自己會錯了意。
她不是聰慧的女子,而李二公子的心生了九竅,幽深曲折,回環反複,一般人也看不明白。
屠春一步一步走回了新房,少女心裏有點莫名的悵然,這夜太深太冷了,她吃了幾塊喜糕,依舊覺得腹中空空的,真不知道一粒米未進的李二公子是怎麽熬下去的。
從書房的窗戶向外看去,周遭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唯獨那少女提著的燈浮了一點光亮,李重進站在窗前,他開始覺得頭疼欲裂,算計了幾日的數字在腦子裏飄飄蕩蕩的,始終都安分不下來。
五更的時候,色依舊昏暗無光,屠春一夜未眠,她按照李二公子的吩咐,將櫃子裏那件衣服拿出來,又將竇氏送的百子鎖掛在頸間,幾個麵生的丫鬟進來,將她的頭發盤起,梳了個帝都中時興的發髻。
“少夫人是個有福氣的”,其中一個活潑點的丫鬟偷偷俯在屠春耳邊討好道,“奴婢到李府四年了,這還是第一次看見二公子笑,方才在門口遇見他,差點都不敢認了。”
屠春朝門外看去,發現李重進果然在外麵站著,這少年今早也換了新衣,看上去倒是頗有精神,不過屠春知道,他昨晚多半又忙了一夜。
“你去廚房端碗甜羹來”,她心中一動,吩咐方才話的那個丫鬟,“二公子……他胃不好,去爹娘房裏問安前得先吃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