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三個願望
屠春偶爾也會給爹爹打下手幫忙,五六十斤的羊羔崽子,她一個人就能收拾,用刀從右側捅到頸部下方的氣管裏,沒幾下便要了這牲口的命。
不過牲畜中,少女最不喜歡的就數殺羊了,那些豬啊牛啊的,臨死前掙紮得厲害,反而能將她心裏的那股悍氣激出來,而你若將羊的蹄子綁了,它似乎也像是認命了,躺在地上不怎麽動彈,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屠春下刀時毫不含糊,心中則難免生出些不忍來。
到底,她終究還是與父兄身上的執拗一脈相承,不畏懼以卵擊石,能硬碰硬時反倒痛快。可若對手像身嬌肉貴的李二公子這般,剛剛磕破點皮流點血,臉色便煞白煞白的,捂住傷口半不話,少女也就忍不住氣短心虛了。
她按住李重進脖子往下壓的時候是很痛快,沒頭沒腦地用枕頭砸了一通,這枕頭是紫檀木的,外凹中空,裏麵裝了驅邪賜福的藿香、龍腦香、艾葉等十餘種香料,看起來名貴奢華,砸起人來也真是稱手便利。
現在打完了,氣消了,屠春在屋裏轉了幾圈,開始害怕這混賬被自己打出個什麽好歹來了。
她這輩子有爹疼有娘愛,哥哥還在外麵候著,不到萬不得已,才不會陪著這個短命鬼一起去死。
李重進不話的時候,看起來是很可憐可愛的,可他幽幽地打量了屠春一會兒,出的話就不怎麽中聽了。
“屠姑娘,喜帖已經發出去了,現在李家隻需要你當個聽話的新娘,”少年聲音冷漠,全然是做生意時精明算計的口吻,“在下會給令兄一筆銀子,足夠他與伯父伯母衣食無憂地過日子,倘若你還不放心,李家也可以將他們接到帝都照顧……”
屠春嚇得連忙擺擺手,“不用,不用。”
開什麽玩笑,她爹娘有手有腳,能夠在清河鎮自力更生地過日子,等接到帝都來,萬一李家人又想整治她,豈不是多了兩個現成的把柄。
“我不要銀子,”少女不自覺地抿著唇,她一緊張時,整個麵部都會緊繃起來,額上的傷疤則越發醒目,像是白瓷上突兀的裂紋,“二公子,你想讓我給李家撐麵子,得先答應我三個條件。”
她見李重進沒吭聲,便大著膽子了下去,“首先,你要幫我哥哥謀個前程……”
“這前程有大有,”李二公子揉了揉脖頸上的淤青,他是個怕疼的人,這會兒整個身子都是酸疼酸疼的,臉色自然好看不起來,不耐地,“屠姑娘不妨直。”
屠春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謀一個軍中的前程?”
她聲音輕飄飄的,這句話得並不肯定,充滿了遲疑與試探。
而李重進答應得異常爽快,“好,第一件事就這麽定了。”
少年應允得太痛快了,倒讓屠春有些後悔起來,她想了想,蒼白的臉頰上忽然浮起了一點紅暈,結結巴巴地,“第二個條件,二公子不許強迫……不能和我住在一起。”
她畢竟是個姑娘家,有些話不便得清楚,索性事先和李重進好了,橫豎這子以後要到外頭眠花臥柳,多半也不會在意這點。
李二公子果然隻是冷哼了一聲,沒有反對。
屠春所思所求的,不過是讓哥哥能夠大展宏圖,後麵的兩點,是用來討價還價的,誰知少年平日裏刻薄,這會兒卻意外的厚道,居然統統應了下來。屠春想不出別的,就又繞回了李重進最初的條件,她外強中幹地提出,“然後,你還得給我銀子,按月給。”
少女沒有數目,她自己也估算不出李二公子平日的用度,怕錯了惹他笑話,不過李重進隨手賞下人時都頗為闊綽,每月隨便給她一些,積少成多,幾年下來也能存下一筆不的數目來。
上一世屠春當李府媳婦的時候,日子過得甚是寒磣。李昭熙俸祿微薄,揮霍的都是平日裏竇氏發到各房的月銀,竇朝雲也是個奢侈無度的主,兩人花完了錢便跑到竇氏麵前哭窮討要,倒是苦了屠春,她不受夫君寵愛,管不了家中的賬目,又沒有嫁妝的補貼,隻能精細算計著過日子。
“屠姑娘好大的胃口,”少年這時才終於有了點反應,他淡淡地掃了屠春一眼,雖然看上去不怎麽情願,但最終還是點點頭,矜持冷淡地應下了。
色徹底亮了,接連下了幾日的雨,到今才算是放了晴,樹上的花苞兒像是喝飽了水,一見陽光便不管不顧地開滿了枝椏,春光分明還沒到頹態,它們倒似要拚盡最後一點豔色,提前開到窮途末路了。
李如茵輕輕搖著把檀香扇,氣並不熱,可她心裏燃著一把熊熊的烈火,燒得美豔的臉都有些扭曲了,“你讓那丫頭去見她哥哥了?”
李重進懨懨地靠在椅子上,他前些日子還很有精神,連春寒也不畏懼了,終日忙前忙後的,現在卻像是忽然打回了原形,又開始變得無精打采起來。少年的背佝僂著,他今日穿了件豎領長衫,外麵套著袍服,別脖子了,連下半張臉都快縮到衣服裏了。
“大哥風塵仆仆地過來,”他抬起頭,麵無表情地看了自己姐姐一眼,“我不讓他們兄妹相見,倒顯得不近人情了。”
“好弟弟,這剛剛拜過堂,你就不管姐姐的死活了?”李如茵用扇子輕輕地敲了敲他,嗔怒道,“你明知道,屠午到咱們家裏鬧事,肯定是那女人指使的。”
李重進避開女人的扇子,漫不經心地應付著她,“我知道,讓屠春過去,就是為了替大姐解決這件麻煩事。”
“我答應了她,要把屠午送到塞北軍營裏。”這個地方是李二公子自己的主意,他覺得很符合屠春的要求,塞北軍是大胤鎮守邊關的精銳之師,因常與北方的部族作戰,尋常兵卒也易獲戰功,算是寒門子弟建功立業的一條捷徑了。
至於荒地遠、民風野蠻之類的弊端,就留給他們兄妹商量吧,他依約指出了青雲梯,敢不敢攀登,那則是屠午的事情了。
李如茵注意到少年額上的傷口,她知道幼弟素來嬌氣倦懶,能坐著絕不瞎動彈,突然在臉上多出這麽一道口子,多半和他那位剛剛強娶進門的新娘子有關。隻是李重進好麵子,他自己不吭聲,李如茵也不便多問。
“二弟,每做一件事,都得提前想想它的結果,”女人站在少年後麵,她俯下身,輕輕按住他的肩,“你年齡,大姐害怕你受人蠱惑,你要是喜歡那個屠姑娘,房裏多寵她一點便罷了,哪能費心費力地提拔她娘家的人……”
女人的嗓音啞啞的,仿佛粘稠的蜜酒,流淌著醉人的芬芳,她無疑是個絕世美人,於是舉手投足間儼然有種柔媚的強硬,似乎這世間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都應按照她的意旨運轉。
而少年仰起頭,他眼眸明澈,直視著女人豔光照人的臉。
“大姐,”他語氣平靜地,“這是我的家事。”
屠午住的地方叫做“下客”,按照屠春的囑咐,他找了附近最繁華的客棧,以至於少女從馬車上下來時,還引來了不少人的側目。
屠春臉上的脂粉還未來得及洗幹淨,頭發依舊梳著繁複的發式,華麗的金玉飾物插了滿頭,相較之下,少女身上臨時換的衣裙倒顯得分外寒酸了。
“姑娘,二公子了,隻有半個時辰,您長話短,別為難我們這些當下人的。”張穆苦著臉交待屠春,他有時候不明白自家主子那曲裏拐彎的心思,明明都放屠姑娘出來,何必又多此一舉給人家設個時限,可能李二公子的邏輯慣來如此,自己不痛快了,就得幹些吃力不討好的事,讓別人心裏也別別扭扭的。
屠春知道自己現在這幅妝扮不倫不類的,她不欲在外麵引人矚目,隨口應下了,然後便慌慌忙忙地往客棧裏跑。
一同跟來的下人看見了,心中不禁腹誹,覺得這位從鄉下來的丫頭實在是沒有一點姑娘家的模樣,虧是命好,遇到主家這種講仁義的,不然在家鄉也怕是要熬成個老姑娘,不好嫁。
屠午驟然見到妹妹趕來,還以為是出了什麽變故,他一把抓住屠春,緊張地問,“怎麽了,是誰欺負你了?”
少女暗暗想,是你妹妹剛把別人欺負了,才有機會跑出來見這一麵。
“哥哥,你聽我,”她努力讓微喘的氣息平順下來,“你可得記清楚了,這不僅關係你日後的前程,你妹妹的命,從此也一並交到你手裏了。”
屠午聽她的嚴重,心中越發緊張,屠春握住兄長的手,低聲吩咐道,“三日後,有個叫陳乾的都尉將從帝都出發,到塞北軍營去任職,我已經托人把關節打通了,哥哥你就隨他一起走……”
“那你怎麽辦?”屠午皺起眉頭,他打斷妹妹的話,“你托了誰幫忙,是不是李家那子?”
屠午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妹妹從就太過乖巧懂事了,為了讓爹娘放心,什麽委屈都默默忍著……他怕這丫頭為了自己,會做出什麽傻事來。
“你聽我,”少女臉上忽然露出了厲色,斥道,“哥,你從就告訴我,想要離開家鄉,做出一番功業來。我隻有這麽點能耐,也隻能幫你走到這一步,你隨這位陳大人去塞北,能闖得出地,便好好幹下去,倘若實在不行了,記得家鄉還有爹娘需要照顧,尋個理由回去吧,陳大人不會為難你的。”
她在哥哥麵前素來溫柔貼心,即使當初屠午為了陳扣兒蹲在牢裏,少女也不過是焦急失望,從未如今日這般聲色俱厲過。
“哥哥,我嫁給李重進了,”少女的聲音很輕,她看著屠午,將聲音放慢了一點,“他脾氣不好,可是對我挺好的,我覺得比嫁給他哥哥強。”
她將哥哥的手握得很緊很緊,不給對方絲毫詢問的時間,接著交待了下去,“無論如何,等過個五六年的,你記得回來看看我。”
屠春心中還有點微薄的希冀,李重進二十一歲就死了,要是哥哥日後真能闖出點前程來,沒準還能將守寡的自己接回家去。
但她現在不能明了,這千斤重擔她隻能自己默默地扛著,她怕得太清楚了,哥哥在陣前太過拚命,反倒害了自己。
屠午忽然間想起自己剛到帝都時,魏長歌對他過的那番話,那位胖胖的年輕人這些年似乎經曆了不少事,眼睛中再無當年意氣風發的淩雲壯誌。
“見兄弟你過來,我倒後悔當初與你的約定了,”男人唇間眼裏都帶著笑意,隻是莫名有種滄桑之感,“我會幫你,隻是結果如何,卻實在不好了。”
“這裏麵的牽扯太多了,”魏長歌最後這般歎息著,“即使是李家,恐怕都脫身不得,何況是你妹妹。”
他那時欲言又止的模樣,和現在眼前的少女幾乎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