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魏王有意
女子還穿著一身重孝,她不過二十出頭的年歲,似乎是剛剛褪去了含苞待放時的青澀,但尚未開到極盛極豔之刻,於是總還心有不甘,覺得一生的好日子還在後頭。
然而她這一生,可能如今便要過完了。
陳扣兒抬起頭,往日她眼中總是浸滿了鬱色,脈脈含情之間,仿佛有太多的愁苦無法傾訴,現今她坐在牢房中,不再是那個披金戴銀的少奶奶了,神色卻似痛快了許多。
“你不用為我難過,”她豔豔地笑著,輕佻地望了麵前的年輕人一眼,語氣間很有些不屑的意思,“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自己造的孽,我認下了。”
麵對與記憶中判若兩人的女子,屠午許久沒有話,漫長的沉默之後,他將準備好的包裹塞了進去,輕輕地喊了幾聲,“扣兒,扣兒。”
他有心想要些什麽,可那些話傾訴的對象或許從來都未曾存在過。恬淡如水的陳扣兒,鬱鬱寡歡的陳扣兒,受盡委屈的陳扣兒……他憐惜了那麽多年,魂牽夢繞的姑娘,現在她活生生地在他麵前,卻突然如潑了水的畫,顏色都被淋淡了。
陳扣兒緩緩地解開了包裹,她當著屠午的麵,將裏麵的東西叮叮當當地倒了一地,盡是些梳子、手帕等玩意,還有件薄襖子。
“屠大哥,”她喚了他一句,聲音中依稀還殘存著幾分往日的影子,但內容卻是冷冰冰的,“你看你給我帶的東西,在孫家,連廚房裏幫傭的丫頭都不會用。”
年輕人離開後,牢房中一時間靜得讓人有些害怕,孫溫關在不遠處,他冷眼旁觀了一場癡男恨女的離別,嘲諷地笑了一聲。
陳扣兒可不怕他,她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名義上的公公,往昔嬌弱溫婉的模樣蕩然無存。孫溫不是個善茬,現在一口咬死當初毒死孫佑的是她,自己充其量不過算是毀屍滅跡、殺人未遂。一對曾經在床笫間癡纏繾綣的男女,如今成了兩隻互咬的惡犬,即使明知脫不了罪,也要搶先咬死了對方解恨。
帕子上有鴛鴦,繡的甚是笨拙,女子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她方才嘴上得惡意滿滿,這時卻伸出手來,慢慢地將散落一地的東西撿了起來。
屠午或許不會來了,或許再來幾次,也就不來了。孫佑死了,衛鳳對她恨之入骨,娘家人多半不會來蹚渾水,現在這個世上,恐怕真的再沒有人會來看她了。
陳扣兒撫著帕上的鴛鴦,她想她這一生,可能有過那麽幾次,是得到過對方真心以待的,孫家那個傻子,撞見她和別人廝混,還癡癡傻傻地信她,為她守口如瓶……
但她心中實在太苦太恨了,自顧自地怨怨地,恨意滔,以至於這心腸中寸草不生,一丁點溫情都容不下,最終將這待她好的、待她壞的,連同她自己,一並都毀掉了。
四太太蘇映秀是在孫府裏風光過的,但直至今日,她才算是揚眉吐氣到了極點。衛夫人躺在床上,連口水都咽不下去,眼看快要不行了,孫賜終日忙前忙後地伺候,將這孝子賢孫的姿態做得十足。
現在孫府中有些機靈的人,已經開始掐去排行,直接叫孫賜“少爺”了,大概過不了多久,他就將成為一名年輕的孫老爺了。
春風得意的孫賜今夜設宴招待貴客,他往日被孫溫訓斥慣了,這幾日好不容易養出一些派頭來,而在他宴請的賓客麵前,孫少爺頓時又變成了唯唯諾諾的老實模樣,似是對眼前這少年又敬又畏。
“這次還要多謝二公子高抬貴手,”家中發生如此大的變故,孫賜私下倒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他笑嘻嘻地斟了杯酒,殷勤地舉到對方麵前,“沒有將我們孫家趕盡殺絕。”
孫溫與陳扣兒一同入了獄,同時問罪的,還有孫溫身邊的一個仆人,據當時就是這人潛入陳扣兒房裏,想要用繩子勒死她滅口。短短的幾個月時間,風光顯赫的孫家人口便折了一半,可謂是元氣大傷。
坐在宴席上位的,赫然是麵色淡然的李家二公子李重進,他沒有與孫賜舉杯同飲的意思,少年淺淺地嚐了口茶,似笑非笑地,“孫家今日這般境地,二少爺居功甚偉,從頭到尾,在下不過是了兩句閑話。”
李重進這番話得不全然算是謙虛,當初他料定衛夫人這麽一鬧,肯定有人要做賊心虛,沒想到等他帶人闖入孫府時,企圖勒死陳扣兒的下人已經和孫賜打成一團了。
他幫忙製服凶手後,隻對孫賜了一句話,“你爹的事已經敗露了,不過孫家還有救,就看二少爺有沒有大義滅親的覺悟了。”
幾杯烈酒下肚,孫賜臉上有了些薄紅,他覺得李重進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於是省去了偽裝的功夫,大喇喇地笑道,“二公子客氣了,我還真是得謝你,要不是你出現在孫府,我知道這事捂不住了,恐怕是沒膽子去和我爹死磕。”
“那老頭子,越老越風流,”他輕蔑地嗤笑著自己的父親,“他再活個幾十年,還不知道給我弄出幾個弟弟來。老頭子向來不喜歡我,倘若再有個兒子,孫家怕是沒我的份了。”
八哥在籠裏怪聲怪氣地叫了句發財發財,孫二少爺屋裏的牆上掛著一幅仕女圖,畫上女子巧笑嫣然,衣帶當風,旁邊題有唐人的一首律詩。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孫溫不喜歡這個二兒子是有道理的,不別的,單從孫二少爺房間的布置來,就知道他平日裏的心思都沒往正途上用。
李重進幾乎未曾動筷,他本是無聊之中才赴了孫府的宴席,然而聽孫賜唱了半的獨角戲,心中隻覺得越發無趣,索性起身道了別。
臨走時,他見孫賜紅光滿麵,正是躊躇滿誌的模樣,忽然心中一動,低聲問道,“二少爺,陳扣兒腹中的孩子,是你的吧?”
孫賜的臉瞬間蒼白了下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李重進也想不到一個人的氣色居然可以頃刻間灰敗至此。
“她自然是這樣告訴我的,”孫二少爺不笑了,他沒有看李重進,而是抬頭望著牆上的仕女圖,聲音中突然有了點欲還休的悵然,“可事到如今,我是不敢相信了。”
孫賜能在那日清晨發現有人要暗中害死陳扣兒,應該不是一個偶然。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這深宅大院,朱戶綺窗,不知暗中鎖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辛秘,有些會大白於日,而更多的,將會消無聲息地慢慢腐朽。
隻可惜啊,癡心不要隨那春日繁花,無懼無畏地開個痛快,相思太重也太輕了,你看生死與共的誓言得多爛漫,隻怕富貴與權勢一壓下來,馬上便湮滅成灰了。
李重進隻是為了滿足心中的好奇,並沒有繼續深究下去的意思。他把雲端上輕飄飄的孫賜拽進了忐忑難安的境地,自己反倒一身輕鬆地離開了。
雪開始化了,它凝固時潔淨無暇,融化開就是一灘髒兮兮的水。李二公子生性好潔,待下人將毯子鋪好了,他才慢悠悠地下了車,背著手走了進去。他剛剛才聽聞到孫家的一樁秘密,可不知為何,心中覺得索然無味的,順帶覺得周遭這一切淡如白水,似乎都沒有什麽值得歡喜的地方。
剛走到酒樓門口,一個少女便俏生生地站了出來,見李重進回來,她笑顏如花,喊道,“二公子,我給你做好了白粥,你喝點養養胃吧。”
李重進今夜滴酒未沾,恍惚間卻微微有些暈眩,他停住腳步,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突如其來的少女,她站在那裏,也正在笑意盈盈地望著他,仿佛是雪滿枝椏後生出了朵豔色的花,忽然間將周圍的一切都點亮了。
宓妃留枕魏王才,的是三國時的舊事。曹丕的妃子愛慕他弟弟曹植的才華,待自己死後,將用過的金縷玉帶枕留給了這位才高八鬥的叔,脈脈此情,竟是至死方明。
李重進有他與生俱來的涼薄,他從不覺得這故事有多少纏綿悱惻之處,不過是文人好事之餘的杜撰罷了。宓妃倘若隨了曹植,依舊會紅顏漸老,恩情斷絕,陳扣兒當真嫁了孫賜,幾十年後,多半會是另一個衛夫人,不見得會如意多少。
見到枝頭那花開得嬌豔,看看也就罷了,難不成還真要大費周章地摘下來?
屠春見李二公子麵上似有異樣,望著自己久久不曾答話,於是又問了一遍。
屠午的案子結了,她現在心中憂慮的是另外一樁事,李家的婚事,她是誓死也不會答應的,然而算算時辰,記憶中差點要了李二公子命的那場風寒,應該就是這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