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人心險惡
孫賜是個英俊的年輕人,單從外表看,很有幾分富家子弟的風流貴氣,然而孫溫素來不喜歡這個二兒子,覺得他在生意與學問上毫無過人之處,偏偏學了一身惹事生非的能耐,反倒不如癡傻的長子來得省心。
孫賜是真的慌了神,幾句簡單的話也得顛三倒四,他邊邊抹眼淚,這麽一個相貌堂堂的公子哥,哭得連鼻涕都流下來了。聯想起剛才屠春在公堂上的話,眾人心中不免都有些異樣。
他這幅模樣委實太過傷心了,似乎不像是一個叔子應該有的反應。
驟聞噩耗,衛夫人身子一軟,幾乎當場暈厥在地,她是懷疑陳扣兒做了不守婦道的事情,可那女人肚子裏還懷著自己兒子的血脈,這是她眼下唯一的指望了。蘇映秀眼巴巴地看著過來報信的兒子,有心想要勸他一把,讓他別這麽哭嚎,免得落人口舌,可她悄悄瞅一眼孫老爺的神色,不知想到了什麽,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在公堂上大呼叫,成何體統!”孫溫畢竟是曆經風浪的人,震驚之後,很快便恢複了一家之主的架勢,他先是低聲罵了兒子一句,隨後向晉陽縣令拱手行禮,滿懷歉意地,“大人,您也看到了,草民家中出了這等大事,可否容草民一家先行回府,好歹將兒媳婦的喪事料理了?”
短短的幾個時辰中風起雲湧,晉陽縣令也有應接不暇之感,他沉吟片刻,“陳扣兒突然自盡,恐怕與此案有關,本縣理應帶人一同前去,不知孫老爺可有不方便的地方?”
他這番話的甚是客氣,然而語氣間卻毫無回轉的餘地,孫溫自然點頭應允了。
陳扣兒死了?
屠春撐在地麵的手微微顫抖著,李重進隻到時可能會有事情發生,讓她千萬不要亂了分寸,一定要將孫家諸人留在衙門中,但他沒有,居然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沒了。
“等等,”屠春腦子中亂糟糟的,她手心裏全是汗,然而出於對李二公子的信任,她還是咬了咬牙,高聲喊道,“孫老爺,你們還不能走!”
衛夫人正被孫府裏的兩個下人架起來,她麵上木木的,聽到少女的聲音後,呆滯的眼睛中忽然有了點詭異的光彩,“死得好,那賤人死得好,”婦人嘴中喃喃地,“佑一定是她害死的,當初我就,她生得好看,肯定不會安分的,老爺你就是不信……”
連番的打擊之下,這位精明了幾十年的女人似是有些瘋癲了。
聽到妻子怨毒的呢喃,孫溫非但沒有厭煩,反而好脾氣地認著錯,“是,是,”他臉上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都怪我,當初還以為是個本分的丫頭,沒想到她心地竟如此歹毒,鬧出這麽大的禍事來。”
聽到這句話,孫賜望了父親一眼,他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看上去有些愣愣的。
屠春見孫溫對自己的話恍若未聞,索性站起身來,攔在這位清河鎮的首富麵前,“孫老爺,”她腦子中一片空白,麵上卻裝的咄咄逼人,少女實在找不出別的理由了,情急之下,她隨口唬道,“這案子的真凶就在你們幾個人之中,你們這樣走了,可是想回去銷毀證據?”
孫溫臉色一變,他怒極反笑,“屠姑娘,信口雌黃也要有個限度,你別以為自家和禮部侍郎有幾分交情,孫家就成了任你欺負的軟柿子。我這會兒要走,你還真能攔住不成?”
“爹,這會兒你的確不能走。”
赫然出聲的人,竟是孫府那位剛才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二少爺。
蘇映秀慌忙推了兒子一把,然而孫賜不為所動,他眼睛濕潤,但聲音平靜如冰麵下的暗流,不見絲毫起伏,“因為兒子還有冤情要向大老爺稟明。”
“你胡鬧什麽!”孫溫的臉驟然扭曲起來,他斥道,“快跟我回去。”
年輕人整了整衣裳,端端正正地從晉陽縣令磕了個頭,他素來是浪蕩不羈的模樣,此時居然顯出了幾分肅穆來,“草民孫賜,要告……”
他停頓了一下,才繼續了下去,“狀告有人謀殺親子,□□兒媳,事發之後,還要殺人滅口!”
他此言一出,無疑似是往油鍋裏扔了一把火,眾人一時都震驚得目瞪口呆,晉陽縣令險些握不住驚堂木了,猶豫了一會兒,明知故問道,“孫賜,你要狀告何人?”
眾人皆將目光聚到臉色鐵青的孫溫身上,孫賜沒有看自己的父親,他一個字一個字,“草民要狀告的人,正是家父。”
“荒唐!”孫溫的聲音仿佛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一樣,他推開想要過來拉住自己的四太太,“你這孽子,不知聽了誰的挑唆,居然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
“是這丫頭在你麵前胡謅的吧,可笑你還真信了,”孫老爺平日裏很有儒雅的風度,遭此變故,他麵上依舊沒有太過失態,隻是神色冷冰冰的,似乎對這個吃裏扒外的兒子失望之極,“我不過是燒了你大哥的屍首,這件事有下人為證,那位指點的高人我也可以再找出來,你們倒好,一個個像見了腥的狗,迫不及待就咬上來了。”
“賜啊,你爹已經老了,家產遲早是你的,你又何必做這種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孫溫罵了一通後,語氣忽又軟了些許,“無憑無證的話,你怎麽能亂呢!”
屠春眨了眨眼睛,到了現在,她似乎隱約看出李重進的布置了,少女見孫溫軟硬兼施,唯恐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狀告生父的孫二少爺就這麽被招安了,慌忙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在旁邊幫腔道,“孫老爺你這句話可就錯了,二少爺既然在大老爺麵前告你,肯定是有真憑實據的。”
蘇映秀不動聲色地往兒子身邊移了幾步。衛夫人俯身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起初懷疑四房謀害兒子時,她重病之下,尚且有一股擊鼓鳴冤的孤勇,如今反而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情緒,整個人仿佛成了一塊僵硬的石像。
晉陽縣令今日在堂上聽了許久的你爭我吵,發現自己幾乎找不到插口的餘地,如今總算找回了一些身為父母官的威嚴,板起臉問,“孫賜,你罔顧人倫,狀告生父,可有證據?”
孫溫冷笑了一聲,他向來覺得這個兒子沒有腦子,自然不信對方能拿出什麽像樣的證據來。
而孫賜深深地看了父親一眼,他的神情很奇怪,反問道,“爹,我隻大嫂自盡了,可從未過她已經沒救了,你怎麽就急著回去替她料理喪事?”
這時隻聽見眾人一陣驚呼,公堂後麵緩緩走出一名少婦,素衣烏發,未施脂粉。孫溫一望之下,如遭雷擊,“你,你不是……”他指著那女子,頃刻間臉上換了幾種表情,一句話得結結巴巴的,顯然是心中大亂。
相比之下,其他人雖然麵有訝色,卻沒有誰像他這般大驚失色的。
那名年輕婦人居然孫賜口中已經自盡了的陳扣兒,她眼神還是鬱鬱的,幽幽地歎了口氣,“溫郎,”少婦似是嘲諷般地喚了一句,“一夜夫妻百日恩,若不是你先要動手害我,我還真不忍心揭發你。”
話音剛落,她公然拉下衣領,白皙的脖頸間赫然有一道深深的勒痕,看來孫賜方才的也全非是假的。
“罪婦陳扣兒,還不跪下速速將你與孫溫的罪行道出!”
不知不覺中,晉陽縣令已經換了稱謂,他還是頭次遇到這樣複雜離奇的案情,嘖嘖稱奇之餘,心頭也不禁湧起一股寒意。
謀殺親子,實在是匪夷所思,聞所未聞,孫溫富甲一方,家中還有四房妻妾,居然會因為女色犯下這麽大的罪孽,當真是鬼迷心竅。
衛夫人這時仿佛才恍然大悟,朝自己的兒媳撲過來,似是想要打她,女子輕輕側身躲開,冷眼望著婆婆被衙門的差役拉走。
“罪婦?”陳扣兒似笑非笑地重複了一遍,她看著衛氏,嗓音還是輕輕柔柔的,眼睛中卻浮現著痛快的惡意,“這件事要怪,可得先怪娘親你了。”
“賤人,你還有臉這麽叫我!”衛氏吐了口唾沫,恨恨地罵道。數個官差站在孫溫身旁守著,似乎怕這位孫老爺惱羞成怒,同妻子這般暴起傷人,而他靜靜地站在原地,仿佛啞了傻了一般。
陳扣兒沒有生氣,她眉眼間盈盈掛著笑意,仿佛衛氏越是生氣,她便越是歡喜,“不錯,孫家待我不錯,我一個鄉下丫頭,在府裏穿金戴銀的,娘你也這麽覺得的,對不對?”
“給了旁人一點恩惠,就要把她當成犯人一樣看管,”女子柔柔地了幾句,聲音突然冷了下來,“我生得不醜,這就是我的罪過了。我哪次出門,你不是派幾個婆子跟著,我見過什麽人,過什麽話,連往誰身上多看幾眼,娘,你不都是清清楚楚的?”
“可是啊,娘,你千防萬防,可知道家賊難防?”她拖長了尾音,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衛氏此時的神情,“有一,你因為我與屠午多了幾句話,回來用藤條抽了我一頓。媳婦心裏那個恨啊,所以就想,這府裏誰能比娘你厲害呢,想來想去,就想到溫郎身上了。”
她喊得親熱,可每一個字眼仿佛都浸滿了毒液,在懷揣怨恨的日日夜夜裏,她就一直用心裏的毒滋養著這些秘密,待它們枝繁葉茂了,便將所有人都拖得不可超生。
“娘你我生得好看,可能是真的吧,”她用繾綣的柔情和刻骨的仇恨,“你都不知道,我還沒怎麽勾引,溫郎就忙不迭到我的床上了。他還,等我給他生個孩子,他就讓我當家,給不了我名分,照應能讓我當上孫府的管家奶奶。”
眾人聽她自言自語地了一堆,皆覺得心驚膽戰,這婦人似是瘋了,全然不顧顏麵,她像是一個在細細地拆著喜被的新娘子,將那金絲紅線拆了,將那鴛鴦雙雙拆了,將那富貴牡丹也拆了,將裏麵那些醜惡的、腐朽的、生了蛆的往事一股腦地倒了出來。
“還有啊,佑撞見我和溫郎親熱,我騙他,是來送鹵味的屠家兒子輕薄我,他本是信了,但溫郎知道娘你不好惹,唯恐佑哪突然腦子清楚了,認出同我通奸的居然是自己親爹,”到最後,陳扣兒仿佛還是覺得不痛快,索性又輕飄飄地給了衛氏一刀,笑嘻嘻地,“於是,那夜裏他到我們屋裏來,哄著佑將□□喝下了。溫郎,這是他早就備下的毒,中毒的人屍體上不會有半分跡象,等到一兩個月後,臉才會開始發青。”
“娘,你知道嗎?這□□,溫郎原本是為你準備的。”
孫溫被官差押下去的時候,沒有掙紮,大概是陳扣兒完那一堆發泄的話後,他也是絕望了。經過仍在跪著的兒子身邊時,這個在清河鎮風光了幾十年的男人突然俯下身,直直望著孫賜。
“你這蠢貨哪有這份心機,肯定是有人在背後給你出主意,”他用很輕很輕的聲音,“我倒下了,孫家在你手中,怕是要被敗光了。”
“爹,凡事要學會權衡利弊,你總我蠢”,孫賜眼中有淚,哀哀地望著父親,看在外人眼裏,這渾然是一個大義滅親又心懷不忍的善人,然而他回答的語氣中竟帶了輕輕的笑意,“不過這一次,我可終於聰明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