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各執一詞
孫家是清河鎮有頭有臉的大戶,這樁案子又牽連甚廣,鎮上的裏正和耆長不敢怠慢,慌忙將晉陽縣令請了過來,主持審理這場一波三折的命案。
衛夫人在堂上一開口,卻讓滿座皆驚,原來她狀告四夫人蘇映秀這件事,既無證據,又無道理,全因兩日前有人向她告密,她兒子的棺材中隻裝了一堆石頭,屍首竟無影無蹤了。
以石換屍這種事聽起來匪夷所思,周圍頓時喧囂起來,晉陽縣令一敲驚堂木,正色詢問堂下的婦人,“衛氏,你可曾親眼看見孫佑的棺材,裏麵確無屍首?”
衛夫人叩首道,“回稟青大老爺,妾身在家中養病,行動不便,並未親自開棺驗屍,這件事是拜托屠家姑娘做的。”
孫家同屠家的官司打得曠日持久,大半的緣故是因為衛夫人和屠春互不相讓,一個灑出大把的銀子來打通關節,另一個仰仗著兒時定下的婚約,堅持不懈地四處奔波周旋。
按照常理,這兩個女人針鋒相對,本應是結了深仇,沒想到在這緊要關頭,衛夫人居然將屠春拖了出來,看她話裏的意思,兩人似乎還早有聯係。
晉陽縣令微一沉吟,旁人或許不清楚其中的關節,他卻曾經親自陪著李重進和屠春去孫家探訪過,再了,能在幾日時間中雷厲風行地將事情掀了個底朝,也似是那人的作風。
“來人,傳屠春上堂。”晉陽縣令能成為一方父母官,自然有其過人之處,他沒有猶豫太久,很快就有了決斷。
屠春其實早已到了衙門附近,她坐在馬車上,手心汗膩膩的,頭也有點蒙。
“二公子,你怎麽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少女心裏實在沒有底,顫顫驚驚地問,“你了這麽多東西,萬一我記漏了怎麽辦?”
“屠姑娘這幾日都不曾到味樓,在下以為你在忙,所以不忍過去打擾。”李重進回答得漫不經心,他年齡比屠春還要上一歲,可言語間無端有幾分老氣橫秋,聽起來疏離又敷衍。
屠春心中委屈,不是你的要靜觀其變嘛,可她不敢頂撞李二公子自成體係的歪理,隻好忍氣吞聲地討好道,“那二公子可否隨我一同過去,要是我真忘記了,你還能提醒我幾句。”
她滿懷期盼地望著李重進,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落進去了許多星辰。
然而李二公子心如鐵石,揮揮手,竟是迫不及待要驅她下車,“事關令兄生死,屠姑娘盡力而為便好,在下還有要事在辦,不奉陪了。”
待屠春猶猶豫豫地下了車,少年靜靜地閉目養神了片刻,然後掀開車簾,遙遙望著少女窈窕的背影。
“二公子,咱們現在就去孫家?”前方趕車的人低聲問了一句,方才車中的對方他隱隱約約也聽到了一些,心中不禁好奇,二公子分明將事情安排妥當,為何卻又要故意將那姑娘嚇得心驚膽戰的。
“去孫府,”李重進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因此話也例外地多了一些,“狗急了要跳牆,這人一急了,多半就要露出馬腳了。”
屠春在堂中跪下,循例拜了上麵的一眾官差,這才清清嗓子,朗聲道,“民女屠春先請大老爺恕罪,三日前,民女救兄心切,想要再去查驗孫少爺遺體上的傷勢,所以大著膽子去山上挖墳,沒想到竟發現了一件蹊蹺事,棺材中沒有孫少爺的屍首,隻有一堆包著棉布的石頭。”
對於這種解釋,她事先問過李重進,萬一縣太爺問她,為何早不去挖,偏要等孫少爺葬下一個多月了才動手。少年對她的顧慮嗤之以鼻,回答道我若是縣太爺,這時候會更關心那棺材裏為何沒有屍首,哪裏會管你幹嘛選這個黃道吉日去挖墳。
眾人聽完她的敘述後,果然沒有追究少女為何會突發奇想,做出這等膽大包的事來,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之間都將懷疑放到了孫家身上。
這件事起來本就駭人聽聞,孫佑下葬的時候,半個清河鎮都飄著紙錢,很多人都親眼目睹送葬的隊伍從自家門前經過,可為何這般風光排場葬下的隻是一堆石頭,孫大少爺的屍首又跑到哪裏去了……
周圍一片喧嘩,晉陽縣令連連敲了幾下驚堂木,好不容易將局麵暫時控製了下來。
“來人,”他這次的語氣要顯得客氣許多,“請孫老爺和蘇映秀過來一趟。”
孫府的四太太蘇映秀今年三十些許,顧盼之間依舊又俏又辣的,自從衛氏臥病在床後,孫府的內務一直由她主持,這位四太太當家作主了幾日,渾然忘記正室昔日的手腕了,在公堂上哭冤叫屈,指著衛夫人罵道,“衛鳳,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嫁過來這麽多年,對你可一直恭恭敬敬的,從來沒有起過害人的心思。你自己病糊塗了,聽信外人的讒言,倒把孫家和老爺的臉丟光了。”
“再了,”她挑起眉梢,不屑地,“府裏人都清楚大少爺那樣子當不了家,我何必要害他,我們賜……”
“住嘴!”四太太還要喋喋不休地為自己喊著冤,孫溫卻冷冷瞪她一眼,低聲斥道,“還嫌不夠丟人嗎?”
這位四太太是個能屈能伸的主,方才還叫囂得不可一世,這會兒老爺一發話,便立即低眉順眼地退到一邊了。
訓斥完平日裏寵愛的妾,孫溫轉過身,他撫著衛夫人的背,語氣放得很輕柔,但聲音並未放低,仿佛這段話不僅是給妻子的,更是要向周遭人解釋。
“夫人,這件事怪我,事先沒有經過你的同意,佑死後,我找高人算過了,他含冤橫死,不能土葬,必須在火中焚化,才能超脫怨氣,轉世投胎。那時候你病得下不了床,我擔心這件事讓你心裏更加不痛快,再了,這種鬼神之事,畢竟不能大張旗鼓廣而宣之,所以我才出此下策。”
衛夫人依舊俯身跪著,沒有話,她心中一片冷寒,這才明白為何那密信中特意囑咐了,讓她不要在府中哭鬧,直接上衙門裏伸冤,將事情推到四太太身上即可,到時自會有人相助。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棺材中的屍首偷梁換柱,這可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即使當真是四房幹的,恐怕也是得到了孫老爺的首肯。
孫溫輕言軟語地勸慰了一番,見妻子毫無回應,他也不著惱,自嘲般地苦笑一聲,“我本是用心良苦,沒想到反而惹夫人你這般氣惱。”
“孫老爺的確用心良苦,”這時候,在旁邊靜默了許久的屠春突然話了,“不過,恐怕不是為了您口裏的那個原因吧?”
“凡事必有因果,這件事如果從頭起,還要先講講為何那日孫大少爺會到我家的鋪子上惹事,”跪在地上的少女挺直了身子,她定定地望著孫溫,意有所指地問,“對於此事,孫老爺你有什麽看法?”
孫溫的神色依舊很鎮定,隻是多了幾分隱忍的不悅,“屠姑娘,你三更半夜上山挖了兒的墳,孫家沒有追究這件事,是顧念你救兄心切,你也不要太過分了。”
他冷哼了一聲,“什麽原因?你們屠家不要顏麵,我們孫家還是要臉的,那種街頭巷尾的風言風語,怎麽能放到公堂之上!”
聽到這裏,衛夫人緩緩地抬起了頭,她雙眸通紅,然而眼神中卻有種死寂般的沉靜,“你讓你親生兒子連把灰都沒剩下,這會兒還要追究別人?”她低低地了幾個字,聲音驟然淒厲起來,“有什麽不敢的,你挑的好兒媳和屠家那子不清不楚的,佑氣不過,才過去砸了屠家的攤子。”
她想起愛子無辜慘死,一時悲不自勝,到最後,幾乎哽咽得不出話來。
“衛夫人,我家兄與孫少夫人之間絕無苟且之事,你定是不信的,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孫少爺之前好好的,那突然就發了怒?”
屠春表麵上鎮定,像模像樣地出李重進在車上教她的話,她撫了撫發,以此來控製微微顫抖的手。
“民女大著膽子猜一猜,是不是因為孫少爺發現孫少夫人與他人私通的事情,然後誤以為那個人是家兄,所以才……”
她話還沒有完,第一個跳出來的竟是孫府的四太太蘇映秀,她臉色漲紅,怒不可支地,“丫頭膽子好大,為了替你哥哥脫罪,什麽亂七八糟的話都能出口。”
屠春沒有理會她,自顧自地了下去,“當時臨近年關,鋪子中生意紅火,家母又在置辦年貨,所以家兄日日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機會見外人,這點街坊們都能作證。倘若孫少爺當真是在這個時候發現孫少夫人與其他男人有來往,這個人絕對不可能是家兄。”
李二公子教她的時候,還似笑非笑地,即使令兄真的和陳扣兒有私情,這時候也絕不能認了。但屠春這句話的極為篤定,屠家自從發現屠午與陳扣兒之間的異樣後,將兒子看得很緊,徐氏連出門買匹布都要拉上兒子,以至於屠午想知道陳扣兒的近況,還要拐彎抹角地從妹妹這裏打聽消息。
“你這是什麽意思,”孫府中剩下的年輕男人隻有孫賜一個,屠春這幾句話就差沒有指名道姓了,更何況蘇映秀對自己兒子風流的習性很是了解,惶恐之下更為失態,她上前一步拉住孫溫,哭喊道,“老爺,這丫頭這麽糟踐咱家的名聲,你就眼睜睜地看著?”
孫溫的臉色自然不好看,但還不等他開口,衛夫人已經陰測測地先了話,“屠姑娘的若是實話,恐怕就不是糟踐了,老四,你今這樣子可真奇怪,是不是被人家戳到痛處了?”
蘇映秀臉色慘白,她這時才突然隱隱想起那段時間家中的一些異樣,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女人想開口什麽,可嘴唇動了動,最後卻是不敢吭聲了。
衛夫人如今認準了是四房害了自己兒子,她向堂上的晉陽縣令磕了個頭,冷冷地,“事到如今,妾身隻希望大老爺秉公處理,速速將孫賜和陳扣兒傳來。”
然而不用傳喚,孫賜馬上便心急火燎地自己過來了,剛到衙門口的時候,年輕人腳下一踉蹌,差點就要跌倒到地上。
“爹,大嫂自盡了,”他顧不得站穩,便帶著哭腔喊道,“你快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