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初探孫府
李重進沒有失約,早晨還蒙蒙亮的時候,馬車就在招福客棧門前候著。屠春上了車,看見少年正偎在炭盆前烤火,他今日身上穿著祥雲暗紋領的中衣,外麵罩著厚厚的貂裘。少年似是很喜愛動物溫暖的皮毛,這貂裘毛色烏亮,沒有半點雜色,越發襯得李二公子唇紅齒白,眉目清貴,當真是個俊俏討喜的公子。
然而二公子一開口,立刻成了討人嫌,他打量了屠春一眼,嗤笑道,“屠姑娘今日是打算去孫家作客嗎?”
屠春被他得俏臉發紅,她知道今要同李重進一同去孫家,特意將自己最好的一身衣裳穿了出來,這件暗花緞子棉襖的料子不錯,是早些年鋪子裏剛賺錢時買的,洗過幾次了,色澤有些暗淡,但穿在容色嬌豔的少女身上,倒煞是好看。她以為李重進是在嫌棄自己衣裳破舊,手指不自禁地緊抓住了衣襟,一時間不知該些什麽才好。
可接下來的事情卻出乎她的意料,馬車先拉著他們去見了晉陽縣令,隨後有兩個婆子出來,拉著屠春到屋裏打扮。一番梳洗後,少女被換上了侍女的服飾,她這才明白李重進早上那句話的意思。她確實是考慮不周,屠家和孫家眼下成了仇人,自己和李二公子隨晉陽縣令一同前去,對方必定如臨大敵,處處心應對,哪裏還能看出什麽異樣來。
慚愧之餘,她對李重進的歉疚之情越發深重,李二公子沒有虧欠過自己,人家這樣為屠家跑前跑後的,她反而性地處處往壞處想,實在是太不對了。
屠春臉上脂粉濃重,她這樣的年齡,本就像花兒一般豔色灼灼,妝扮得太過了,便似糊上顏料的畫,色彩鮮明得有些刺眼。李重進免不得多看了她幾眼,少年今日懷裏還抱著一個匣子,裏麵裝著帝都安記的梅子餅,他早上沒有吃飯,這會兒抱著匣子自顧自吃他的零食,不怎麽抬頭,也不話。
由於三番兩次地錯怪了對方的好意,屠春自覺應該對這位祖宗好一點,李重進脾氣是怪了點,人還是很不錯的。
“二公子,”她心斟酌了一下語氣,含蓄地,“眼下你正在長身體,還是應該好好吃飯的,這些閑食,偶爾嚐點就可以了。”
李重進愣了一下,他將口中的梅子餅咽下,隨手將匣子關上,微微一笑,“姑娘得對。”
他眉眼本就生得好看,這般舒展開來,更是宛若驕陽萬丈,耀眼得讓人心悸。
屠春見對方從諫如流,心中也覺得歡喜,一時竟將對這少年的畏懼忘了,絮絮地又勸了一堆話。依屠春看來,竇月娘實在太過溺愛兒子了,什麽事都順著他,以至於這孩子隨心所欲,活了二十來歲,隻會按著自己的意思行事,最後硬是將自己折騰死了。這期間倘若李家有個人能夠好好管教他,沒準李二公子也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成就一番功業呢。
她正替李二公子描繪這一片輝煌前景,卻沒有留意到李重進收起匣子後,看她的眼神莫名變得微妙起來。少年反複回想著屠春方才的那句話,心中越發不悅,到了最後,臉色都有些發白了。
倘若現在有個李府的下人在場,立刻就會知道屠春是哪句話錯了。李重進剛剛度過十六歲的生辰,這位爺對自己的好相貌不以為意,偏偏在身高這件事上耿耿於懷。李家的大姐平素是個愛開玩笑的,最喜歡拿府中的兩位公子打趣,可即使驕橫如她者,從來也不敢拿著這點撩自己這個記仇的幼弟。
陳扣兒今年剛剛二十出頭,這婦人的容色還鮮豔嬌嫩,然而已經穿了一身素服,發間耳畔全無飾物。青年喪夫,可以算得上是人間一樁悲事,她出來拜見貴客的時候,眉目間鬱鬱的,偶爾抬頭回幾句話,眼眶便隱隱作紅,看上去很有幾分楚楚可憐的風姿。
“我這兒媳婦素來孝順,賤內臥床多日,一直是她在伺候,”孫府的男主人孫溫是個五十出頭的男人,麵白短須,目光湛然有神,提起前不久兒子暴斃的事,他倒是比尋常父親顯得鎮定,隻是長長歎了口氣,“我家老大是個沒福氣的,可憐了這孩子。”
屠春站在屏風外,她唯恐孫家人認出自己,頭一直低垂著,然而李重進的不錯,尋常人根本不會留意一個婢女,她顫顫驚驚了許久,卻根本無人望她一眼。待陳扣兒出來時,少女悄悄抬眸望了一眼,見婦人腹果然微微凸起,看來的確是有了幾個月的身孕。
清河鎮隸屬晉陽縣,聽聞晉陽縣令攜友來訪,孫府自然不敢怠慢,可惜當家的主母衛夫人臥病在床,不能出來招待。宴席間伺候布菜的是孫溫的四夫人,這位名叫蘇映秀的太太年輕俏麗,言語間甚是活潑,站在她頭發半百的夫婿身邊,倒像是個得寵的親閨女。其實按身份,這種場合是不應該由她一個妾室出麵的,但誰讓這位蘇夫人的肚子爭氣,給孫溫生了個二兒子。
孫家的二少爺名叫孫賜,來好笑,孫家這一對少爺的名字起得吉祥鄭重,然而與他們自身聯係起來,便有了種不出的荒誕,上保佑的是個傻子,意恩賜的是個壞胚子。但壞胚子到底是帶把的,而且不傻,現在又添了另外一個長處,他還是活生生的,府裏的人明麵上沒,可心中多少都有數,大少奶奶肚子倘若生出個女娃兒來,日後這孫府就是四房的下了。
孫賜今日也在席上,這青年人生得英俊,同他娘親一樣是個活潑的性子,起話來笑嘻嘻的,席上還特意顯擺了自己剛弄到手的八哥,被孫溫瞪了一眼,這才訕訕地住嘴了。
酒過三巡,李重進白瓷般的麵上有了點薄紅,他膚色極白,因為這點紅顯得格外突兀。晉陽縣令見狀,附身與少年低語了幾句,神情間頗為關懷。
由於李二公子事先的囑咐,晉陽縣令介紹他時,隻是一個世交的兒子,正在自己家中作客,今日索性一起帶了過來。孫溫見他年齡尚少,口中客套地恭維了幾句,並沒有多加留意。如今見晉陽縣令對少年如此看重,忍不住暗暗猜測,這位公子多半是個官宦子弟。
“孫老爺,家父認識一名告老還鄉的太醫,醫術很是不凡,”眾人交談甚歡之時,李重進突然側過臉,目光懇切地望著孫溫,他的眼睛生得極好,即使其中並無太多情緒,也能給人誠心誠意的錯覺,“聽他的老家就在晉陽,不如在下將他尋來,替夫人把把脈?”
周圍驟然靜了下來,四夫人正在斟酒的手頓了一下,她飛快地望了孫溫一眼,孫賜卻仍是嬉皮笑臉的,搶先喊道,“那當然好,大娘都許多沒出門了,看來病的很重啊。”
他這一開口,倒是多少緩解了廳中的尷尬。孫溫幽幽一歎,不動聲色地拒絕了李重進的好意,“公子費心了,賤內患的是心病,藥石難醫,恐怕隻能靠她自己排解了。”
屠春靜靜地站在李重進身後,聽到孫溫這句話時,她不禁抬起頭,深深地看了這位孫老爺一眼。
坊間皆,孫老爺與正室是少年夫妻,情誼甚篤,然而看他如今的模樣,竟似對發妻毫無半分憐惜。
見孫溫無意求醫,李重進倒也不勉強,這時候四夫人言笑盈盈地了一句,“公子不必替姐姐擔心,等兒媳婦生了孩子,她心中一高興,多半馬上就好了。”
眾人齊齊稱是,氣氛又重新融洽起來,一時間,傳杯弄盞,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從孫家出來後,晉陽縣令親自將李重進送到了味樓,他是個聰明人,沒有追問這位李二公子為何會突發興致,跑到素未平生的孫府中閑逛,隻是這味樓畢竟是迎來送往之地,恐怕會打擾了公子清淨,不如到他府邸上住幾日。
李重進婉言拒了,屠春將這兩人的談話聽在耳裏,心中隱隱覺得怪異,晉陽縣令雖然隻是七品,可畢竟是有實職在身,怎會對李重進這麽一個少年人畢恭畢敬的,恐怕李嘉行親至此地,受到的待遇也不過如此。
晉陽縣令離開後,少年立刻像是被抽去了精神氣,整個人又變得懶洋洋的,方才在孫府時,他還是個身姿挺拔、妙語連珠的公子,此時看起來,倒更像是個懨懨的病秧子,臉蛋因為酒氣染上了幾分酡紅,嘴唇上卻沒有多少血色。
“屠姑娘的不錯,”他淡淡地,“這孫府中確有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