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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義不容辭

  張穆是見識過美人的,這十五六歲的丫頭看在他眼裏,固然是有幾分然動人的風姿,可惜就像野地裏生出的薔薇,美則美矣,到底不似名門閨秀那般端莊嫻靜。屠春今日穿的是徐氏的舊襖,色澤早就暗淡了,穿在她身上也鬆鬆垮垮的,看起來甚是窘迫,年輕的隨從注意到這點細節,心中不禁感慨,他想人的際遇當真是奇妙,倘若這鄉下丫頭的爹當年沒有施舍給夫人一點恩德,以她如此的人品相貌,頂多是高攀個富戶嫁了,又怎麽能一夕之間飛上高枝成了鳳凰。


  李家這一行人千裏迢迢,冒著風雪趕到西北,正是為了向屠家提親。誰知他們才剛到清河鎮,屠家的姑娘居然自個兒急匆匆地跳出來了,李家的下人嘴上不什麽,心中卻都暗暗起了輕蔑之心,連帶同情起了遠在帝都的李照熙,也難怪大公子死活不同意這門婚事,村子裏的屠戶能養出什麽好閨女來,看她這幅風風火火的模樣,哪裏像個未出閣的姑娘家,連最基本的矜持都沒了。


  然而屠春無暇理會這些下人們的閑言碎語,她趕來時很急,這時候卻突然靜了下來,由於方才劇烈的奔跑,她的心髒現在還跳得很快,可聽完張穆的話,少女麵上便浮現了善解人意的微笑,安安分分地在樓下候著。


  她不得不等,不得不有耐性。


  李家二公子剛剛起床,以他的性子,單單是洗漱收拾,恐怕就要大半個時辰。


  李重進是在宣平十六年冬出生的,歲數了屠春一歲,中間卻堪堪錯了近兩年的光景。他身量還未長足,卻很是喜愛穿寬厚的衣服,於是襯得人越發瘦,少年懶洋洋地蜷縮在鋪著虎皮墊子的躺椅上,眼眸低垂著,倘若不是他偶爾還會眨眨眼睛,屠春幾乎以為這位祖宗已經睡著了。


  那名錦袍的中年男子也在場,他叫竇引章,是竇月娘的胞弟,為人沉默寡言,忠厚老實,當年就是他不辭辛苦地陪著李嘉行遠赴帝都趕考,後來李家發跡了,他便跟在姐姐身邊當管家。竇引章發妻早逝,他倒是個念舊之人,一直沒有續弦,膝下唯有一女,正是將李照熙迷得神魂顛倒的竇朝雲。興許是因為李重進出生的時候,李家已經今非昔比了,以至於在李如茵和李照熙麵前,竇引章還有幾分當舅舅的樣子,可到了李家二公子身邊,竟全然是副管家的模樣。


  “姑娘一個弱女子,為救兄長來回奔波,當真是辛苦了,”聽完屠春的話,竇引章沉吟片刻,他的確是個厚道人,看見眼前這少女麵上頗有風霜之色,不禁大為同情,“令兄倘若當真受了冤屈,李家不會袖手旁觀的。”


  屠春自然對他千恩萬謝,然而她心中還是不安穩,畢竟最應該話的人,依舊低垂著眼眸,連頭都不曾抬一下。竇引章這番表態的話完後,頓時也覺得不妥,忍不住側身看了躺椅上的少年一眼,似是在請示他的意思。


  李重進的膚色極白,眸色也偏淺,看上去瀲灩明澈,注視人的時候,很容易產生種不沾塵垢的真。然而他的真亦是種居高臨下的漠然,屠春講了許多,少年的神情卻似聽了戲台上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故事固然是浸滿了旁人的苦痛與委屈,但他一開口,便將這故事輕輕巧巧地掀過了,提起了另外的事情。


  “屠姑娘,”李重進此時的語氣,不能不算溫和,與他往常相比,幾乎稱得上是和顏悅色了,少年的眸中一片坦蕩,幹淨似無暇的冰塊,“在下以為,還是應該先去拜見令尊令堂,其餘的事情,以後再提也不遲。”


  看到他這幅輕描淡寫的模樣,李家的下人們立刻便明白了,這位祖宗的起床氣,現在還沒過去呢。


  屠家人借住在招福客棧的一間偏房中,屠大海臥床多日,房間中彌漫著嗆人的藥味,張穆搶先一步進去,見屋內氣味難聞,唯恐惹得二公子惱怒,當即便要打開窗子。


  李二公子素來喜怒無常,今日竟意外的彬彬有禮,他製止了張穆的舉動,走到屠大海床前,噓寒問暖了幾句,然後突然對著屠氏夫婦拜了一拜,鄭重其事地,“伯父伯母對李家有救命之德,令郎的事,侄兒義不容辭,定會給您二老一個滿意的交待。”


  且不屠家夫婦如何大吃一驚,又喜出望外的,李家下人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對鄉下夫妻也不知是什麽來曆,要知道李二公子眼高於頂,平日裏不拜地不敬鬼神,為何竟會對他二人畢恭畢敬的。


  徐氏的眼眶當即便紅了,拉住少年的手,激動地不出話來,隻會嗚咽流淚,她怎麽也沒有想到,在屠家山窮水盡之時,居然是多年前的善舉救了他們一命,一時間心中對竇氏母子的芥蒂也淺了許多。屠大海卻是百感交集,喚了兩句好侄兒便不再話,不知是否想起了當年與李嘉行結拜時的情景。


  李重進溫言寬慰了這對夫婦兩句,他這時倒有了幾分少年人應有的模樣,看起來活潑又嘴甜,沒多久就將徐氏哄得破涕為笑。看見這一幕,別李家人了,連屠春都目瞪口呆的,差點以為二公子被人附身了。


  好在出了客棧的大門後,少年又恢複了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張穆像是習慣了,馬上便彎腰跪在雪地上,他踩上年輕人的背,一言不發地上了車。


  “二公子,”屠春到底是沒忍住,怯生生地問了一句,“你方才的話,不是在哄我爹娘開心吧?”


  少年掀開車簾,他眸色清淺,輕輕地從屠春身上掃了一下,似是嘲諷又似是不屑。


  屠春被他這一眼看得心驚肉跳,懷疑自己是錯了話,可是馬車立刻便絕塵而去,少女愣愣地站在門口,反複回想著對方剛才的樣子,越想越覺得害怕。


  由於心中忐忑,屠春下午在廚房忙活的時候,不心切到了手,她隨便用布頭纏了一下,恍惚之中,居然也不覺得疼。


  到了晚餐的時候,少女鼓起勇氣,拎著食盒又去了味樓。張穆正端著一個盤子下樓,裏麵的飯菜絲毫未動,他聽少女是給二公子送飯來的,臉上歡喜,心裏卻不禁犯了嘀咕,這屠家姑娘到底懂不懂避嫌,她和二公子有叔嫂的名分,又有男女之別,偏偏一往這裏跑上好幾次,也不怕外人笑話。


  屠春敲了幾聲門,聽到裏麵人有氣無力地應了,才心翼翼地走進去。李重進正趴在桌子上,他麵前擺著一個描金箱子,共有五層抽屜,拉開後裏麵全擺著各色琳琅滿目的零食,少年捏起一個杏仁糕,剛剛塞進嘴裏,不料抬頭竟望見屠春拎著食盒,期期艾艾地看著他,驚得李二公子險些噎到了自己。


  屠春見少年臉色有些微妙,慌忙給這位祖宗倒了杯茶,見他將那塊杏仁糕咽下了,才討好地,“二公子,聽你近日沒什麽胃口,我做了些鹵味,看你喜不喜歡?”


  她的眼睛掃過塞了滿箱的吃食,暗暗腹誹,平日裏吃這麽多閑食,當然吃不下飯。少女麵上卻還不敢露出端倪,笑容可掬地將食盒中的鹵味拿出來,她知道李重進為人挑剔,所以隻敢拿了自己最拿手的幾樣菜,然後想到他胃不好,還特意熬了碗白粥。


  李重進年齡不大,身材更稱不上偉岸,可不知為何,屠春每次見到他,總是莫名地生出許多畏懼來,不由自主地便將姿態放低了。


  少年麵無表情地將箱子的抽屜一一推上,喝了口熱茶,這才抬起眸,打量了屠春一眼,似笑非笑地,“屠姑娘這般大費周章,可是信不過在下?”


  屠春不敢話,她自然是不放心的,然而這種話又怎麽能直截了當地出來。她有時是真的害怕這位李二公子,李重進是不會曲折迂回的,一句話就能將人逼到絕路上。


  “你放心,”李重進懷揣著一個鎏金手爐,這屋中原本就放了四個炭盆,燒得暖意融融,可他似乎仍是感覺冷,整個背幾乎快要彎曲起來,努力將自己塞到衣服中,“李家別的能耐沒有,打點下衙門,讓令兄的刑罰能夠輕一些,還是能夠做到的。”


  他眉目間倦倦的,這句話完後,便再也不看屠春了,專心致誌地捧著自己的手爐取暖。


  “二公子,家兄是冤枉的,”屠春忍氣吞聲地將上午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她不敢得罪這個祖宗,上輩子時便不敢,現在有求於他,更是不能露出絲毫不悅來,“孫家開始非要家兄以死抵罪,還將孫家大少爺的屍首拉到衙門裏,是少爺是冤死的,要等家兄定罪了才能下葬。可是過完年,他們卻突然匆匆將孫少爺埋了,我覺得這事恐怕有蹊蹺。”


  這樁案子之所以拖了幾個月,主要是因為孫家咄咄逼人,屠午至多是失手將孫佑打死,還是孫家大少爺挑釁在先,罪不當死。可孫家的大太太衛夫人卻不依不饒,非要屠午賠命不可,縣太爺不想得罪清河鎮的首富,也不願和禮部侍郎的親家結仇,正好又趕上年關,所以就這麽含含糊糊地拖了下來。


  “死者為大,早日安葬也並不為過,”少年的睫毛濃密而漆黑,他垂眸的時候,依稀還有點孩子氣,可是起話來老氣橫秋的,又淡漠又涼薄,“屠姑娘,關心則亂,在下理解你的心情,可這個理由,未免也太過兒戲了。”


  屠春抿著唇沒敢吭聲,知道自己是惹這位祖宗不開心了。她就這麽顫顫驚驚地站著,李二公子不話,她也不敢離開。


  李重進自顧自地暖了一會兒手,他興許是嫌屠春礙眼,幽幽地歎了口氣,“屠姑娘,你今晚是打算睡到在下房裏嗎?”


  少女這才如夢初醒,她想什麽,嘴唇動了動,終於還是沒能出口。正當屠春轉身關門,準備悄悄離開的時候,李二公子又淡淡地,“明在下約了晉陽縣令,打算一同拜訪孫家,屠姑娘若是有空,明日張穆會去接你。”


  屠春驚喜交加,趕緊點點頭。她知道自己這次確實是太過心了,李重進沒有糊弄的意思,僅僅是一下午,便做了這麽多事情,她胡亂猜測人家的心思,難怪李二公子會不高興。


  李重進大概是看不慣她歡喜的模樣,見少女連連道謝,居然不冷不熱地補充了一句,“等姑娘死了心,也好早日勸令兄把罪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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