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公子姓李
雪開始下的時候,還是細微的顆粒,虛虛飄飄的,仿佛開了漫的白花。到了半夜時分,已經是鵝毛大的雪片了,地上的積雪還沒有凍結實,馬車碾過去,留下深深的車轍。
味樓是清河鎮中一家有名氣的酒樓,這寒地凍的,客人們早就散去了,店二收拾完東西,正準備關門打烊,外麵突然來了一隊車馬,為首的七八人騎著馬,後麵還跟著兩輛馬車。
馬上的騎者眉發皆白,神色間都頗為疲憊,前麵的一人翻身下馬,向店二詢問了一大堆店裏的情況。這人言語措辭甚是講究,可惜操著一口外地的口音,店二連比帶劃忙活了半,他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步跑到較大的那輛馬車前,嘰裏咕嚕地不知了些什麽。
然後大馬車中的人下來了,這是個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約莫四十歲左右的年齡,身穿一件寶藍色的錦緞長襖,頭戴貂帽,他低頭吩咐了隨從幾句話後,便率先進了店。店二見這人衣著富貴,慌忙迎了上去,可中年男人腳步不見停頓,居然直奔後廚而去。
其他的人也沒有閑著,一部人將馬匹栓到店後的馬廄裏,另一部分人則從大馬車上抱下了零零碎碎的一堆東西。二好奇地瞅了幾眼,隱約看見燃著炭火的銀盆、虎皮墊子、描金箱子等等,每一樣都做工細致,精美絕倫,最後這些人甚至從車上搬下了一整套的廚具。
這時掌櫃聽到動靜,急急忙忙地下了樓,他眼力可比夥計老辣多了,隻不過粗粗掃了一眼,便看出這是個豪富人家出行,於是親自過來招呼。
那名身著錦袍的中年男人在後廚中轉了一趟,看神情還算中意,他像是這一行中管事的人,張口要了十二間上房,還讓掌櫃趕緊做兩桌酒席,撿著店裏拿手的菜肴上。
眼看來了大買賣,掌櫃眉開眼笑地應下了,轉身就要去後廚交待。中年男人在後麵喚住他,又特意囑咐了一句,“我看廚房的筍雞煲得不錯,先放在那裏,一會兒我們的人自己過去收拾。”
待炭盆放好,虎皮墊子也齊整地鋪到了椅子上,兩名隨從才扛著厚厚的一卷長毯,來到最後麵的那輛馬車前。他們蹲下身,將銀白色的長毯放下來,一路鋪到客棧的門前。見兩人鋪好了毯子,趕車的人跳下車,卷開簾子,恭恭敬敬地將裏麵的人請了出來。
店二湊在門邊,他心中好奇,那錦袍男人已經是他平生見過最富貴的架勢,不知這最後一輛馬車裏還坐著何等的人物。
地間白雪皚皚,那長毯亦是銀白的,走下來的人也穿了一身雪白的狐裘,一時間月光盈盈,照在這三者之間,倒有些難分伯仲,混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這是個少年公子,身架不算高,他似是有些畏寒,背微微佝僂著,將整個人都縮在狐裘中,隻有一張臉露了出來。
隨從心翼翼地攙著他,這少年公子走路不太快,背也不怎麽挺拔,和那高大俊朗的年輕下人走在一起,仿佛是青鬆邊傍著一株無精打采的蔓藤。然而等他們走近了,月光緩緩照清少年的臉,那株蔓藤像是突然間開了繁花滿簇,觸目生輝,店二恍惚間竟有些愣了,醒過神後暗暗咂舌,心想這人生得也太好看了,都有點煞人了。
由於有掌櫃親自監工,後廚很快便收拾出了滿滿的兩桌菜。店二去送菜時意外地發現,那少年公子沒有坐在雅間中用餐,看來是先行休息了。
到了後廚,他才聽到大廚在那裏喋喋不休地抱怨,是熬了四個時辰的筍雞,最後居然隻盛出碗湯來煮青菜,剩下的全不要了。
“你,哪有人這麽吃飯的,雞湯不喝,就吃幾根青菜,”大廚興許是被今晚的這批客人折磨慘了,恨恨地,“他哪裏是在吃飯,分明是在吃銀子!”
店二心中卻不覺一動,他想難怪那公子弱不禁風的,吃得跟貓狗似的,身子骨又怎麽好得起來。
昨夜的風雪太大,清晨醒來時,招福客棧門前的積雪都淹過門檻了,屠春拿了把掃帚在外麵掃雪。掌櫃是個仁義人,在屠家落難時幫了他們一把,屠春找不出其餘報答的辦法,隻好手腳勤快點,多幹些自己力所能及的活。
少女掃了一會兒,手指便凍得木木的,她將手放在唇邊,想要嗬氣取暖,這時突然看見味樓的夥計一路跑往客棧這邊來。夥計認得屠春,見她在門外掃雪,喜出望外地喊道,“春姐姐,你做的鹵味還有剩下的嗎?我家掌櫃急著用。”
屠家的肉攤轉出去後,為了生計,屠春還在繼續做臘肉和鹵味,主要供應招福客棧,多餘的也賣給別家。
“有,”少女點點頭,熱情地將夥計拉到廚房裏,指著一盆鹵味,“你看看想要什麽?”
那夥計看也沒看,掏出一錠銀子來,“不用看了,春姐姐,我們全要了。”
外麵大雪漫,這些日子客棧的生意很是不好,屠春被味樓夥計的爽快嚇了一跳,遲疑地問,“這可是一大盆,能用完嗎?再,也要不了這麽多錢……”
“春姐姐,生意上門了,你怎麽還往外推!”見鹵味有了著落,夥計也不著急了,開始同屠春笑起來,“不瞞你,我們店裏昨可是迎來了一樁大生意,你肯定沒見過那麽大方的客人,出手就是一袋銀子。我上去給他們送個下酒菜,隨手又是一塊碎銀子。”
“可惜那個公子太難伺候了,昨晚勉強吃了幾根青菜,今早上便我們店裏沒有像樣的東西。掌櫃想起春姐姐你的鹵味開胃,讓我趕緊買回去試試。”
屠春正在將鹵味裝到食盒裏,聽到夥計的這句話,她神色突然一變,急急地抓住對方的手,追問道,“公子,可是個姓李的公子?”
夥計還未見過少女這般驚慌的模樣,他抽回被少女拉住的手,臉隱約有些紅了,“春姐姐,你問這個幹什麽?我聽下人們喊他二公子,至於是不是姓李……”
他話還沒有完,隻見少女像是瘋了一樣,將手中的食盒一放,轉身便往外跑去。這麽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居然一會兒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她真傻,算好了李家去太平村的日子,卻忘了李重進一行人肯定會先到清河鎮,若不是味樓的夥計過來買鹵味,這下又要耽誤好幾了。
疾馳的寒風刮在臉上,像是割人的刀子,屠春感覺嗓子火辣辣的,雪地滑,路上她摔過好幾次,然而少女顧不得痛,每次都是急匆匆地起身,繼續往味樓的方向跑去。
她哥哥還關在大牢裏,官府這幾日就要定罪了,能早一見到李重進,哥哥就多了一分希望。
快到味樓前的時候,屠春的腳步忽然放緩了下來,她撫了撫頭發,努力讓自己的樣子不那麽狼狽。李家自恃是書香門第,清貴人家,連挑下人都喜歡識文斷字的,她不能顯得太失禮,免得讓這世還素不相識的李重進先看輕了她。
大清早的,味樓裏甚是冷清,屠春靜悄悄地走進去,隻看見一個年輕人在樓下來回踱步,神色頗為焦急。她依稀覺得這人有幾分眼熟,定睛看去,突然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李重進這人自幼便是個壞脾氣,據竇月娘回憶,他時候連換了七個奶娘,沒有一個能哄得住。等這喜怒無常的霸王長大了,更是人見人怕,李府裏的丫鬟們都知道,寧可到廚房去幫忙,也別去伺候二公子,他火氣上來,可是連女人都會打的。
屠春沒見過這個昔日的叔子打人,事實上,李重進甚至很少會罵人,他總是冷冷淡淡的,好像什麽人都看不上,更別提費力氣去罵了。不過他脾氣壞,嘴又毒,這是真的,李家沒人能在他身邊伺候得長久,這也是真的。
在李重進身邊時間最久的下人,應該就是眼前這個叫張穆的年輕男子。十五歲的李重進不知從哪裏帶回了他,從此以後,這個年輕人以非同尋常的忠誠與容忍,陪伴李家二公子度過了最後的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