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一線生機
邊懸著一彎瘦月,伶仃似折彎了的薄刃,月光也是慘慘淡淡的。丫鬟舉高了燈籠,勉強辨清來人的麵目,她警惕地將對方拉到角落處,這才壓低嗓音問,“錢呢?”
屠春將錢袋拿出來,卻沒有馬上交給丫鬟,“不急,”少女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姐姐先把大少奶奶的話告訴我,錢一個子兒都不會少了你的。”
冷冰冰的月光下,少女的影子被拖得老長,她個子不高,這幾日又瘦了許多,整個人單薄得仿似一張絲帛,透著搖搖欲墜的脆弱,而她一雙眸子竟出奇的亮,無端讓人有幾分心悸。
丫鬟撇撇嘴,本來還想嗔怪幾句,可猛然想起眼前的少女到底是個屠戶的女兒,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事情見多了,她哥哥甚至還把自家大少爺給打死了,於是收斂起了脾氣,不情不願地,“這幾日夫人一直在少奶奶的房裏,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把你的話帶到了。”
少女靜默無言,似乎對她邀功的這段並不感興趣,丫鬟討了個沒趣,繼續了下去,“少奶奶,那晚上大少爺一回來,大夫便在府裏候著了,當時還少爺的傷勢並無大礙,這是很多人都聽見的。誰知道半夜裏,她往身邊一摸,居然發現少爺的身子冷冰冰的,當時把我家少奶奶嚇得啊,立刻就尖叫起來……”
陳扣兒的話與當日公堂上孫家的證詞並無出入,屠春麵無表情地想,看來她這裏是問不出什麽了。
“這個……”丫鬟繪聲繪色地將後來孫府亂作一團的情景描繪了一遍後,遲疑地,“春丫頭,少奶奶的回話就是這些,我對發誓,一個字都沒少。你看,這錢是不是也該給我了?”
屠春不欲與她多加糾纏,將錢袋放到丫鬟手裏,低聲道謝後,轉身便走。
丫鬟接過錢袋,美滋滋地正要打開,突然想起了什麽,急急加了一句,“對了,春丫頭,我家少奶奶還了,因為大少爺的死,她在孫家的日子已經很難過了,希望以後你們屠家不要再找她的麻煩了。”
屠春的腳步稍稍頓了一下,“幫我捎句話,”淒冷的夜風中,少女的聲音渺渺的,卻有種擲地有聲的剛毅,她,“請少奶奶安心養胎,這是我最後一次求她了。”
通過招福客棧的路還有很長,屠春穿著的襖子不算厚,可她察覺不出冷,隻是渾渾噩噩地走在灑滿銀輝的長街上,這半個月來發生的事情委實太多了,她實在撐不下去,但眼下除了咬著牙苦撐,一時也沒有別的辦法。
孫佑死去的當晚上,一大幫子家丁便砸了屠家,將屠午綁去了衙門。這些日子,為了打點官府裏的官差,屠家把好不容易買下的院子賣了,生意也賤價轉了出去。陰偏逢屋漏雨,屠大海在與孫家家丁的撕扯中傷到了腿,腫的下不了床。徐氏一個婦道人家,領著未出閣的女兒,要應付財大氣粗的孫家,簡直是癡人夢,幸好招福客棧的掌櫃仗義,暫時收留了無家可歸的屠家人,好歹讓他們有了個容身之所。
前幾仵作檢驗的結果出來了,屍體上確實有遭受毆打的痕跡,這番話的模棱兩可,似乎連這位經驗豐富的老師傅也不能肯定,傷是輕傷,理應不會致命的,然而孫家少爺就是這麽糊裏糊塗地死了。
本來想從陳扣兒那裏問出些事情的,可給了孫家的丫鬟五十文錢,換了一堆廢話。屠春疲憊地想,爹娘還在客棧裏等她的消息,可現在聽來的消息,全是壞消息,家裏的錢沒剩下多少了,明一大早還要到衙門去看哥哥……
有細微纖巧的東西從上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輕輕落在少女的發上、身上和臉上。她茫茫然地抬起頭,這才發現是下雪了。
徹骨的寒冷仿佛洶湧的潮水,一時間不由分地衝她襲來,屠春微微閉上眼睛,不清是身上冷,還是心中無望。孫佑的一條命太重了,孫家的富貴也太重了,壓得他們全家都喘不過來氣。她挺起腰杆想要去撐,屠春不怕拚命,她本就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她怕的是,拚了自己這條命,最後還是撐不住,到時候爹和娘該怎麽辦?
宣平三十一年的最後一場雪,就這麽消無聲息地來了。它來得輕捷又突兀,此時夜深寒涼,地煢煢,恐怕隻有踽踽獨行在長街上的少女一個人知道。
清河鎮民風淳樸,十餘年沒有出過人命官司了,屠午打死孫家大少爺的事情傳開後,頓時成了街頭巷尾一時間的談資。然而等家家戶戶接連掛上紅彤彤的燈籠,濃重的年味便驅散了不久前的風言風語。
別人家的熱鬧,看過了過了,然後也罷了,人們畢竟還是要關上門過自己的日子。隻是這個新年對孫家和屠家來,無疑是傷痛而絕望的,他們一家失去了兒子,另一家眼看也要失去了。
昨下了整夜的雪,清晨屠春攙著徐氏出門的時候,地上已經是一片霜白,招福客棧的門前也掛了兩個大燈籠,朱貴正在梯子上貼春聯,見少女出來,他嘴唇動了動,似是想什麽,可到底沒有出口。
倘若歲月安穩,屠春自然是少年郎心頭的春夢,可她身上貼了一張禮部侍郎家的婚約,如今又有了個殺人凶手的哥哥,於是那美與柔中都多了煞氣,猶如少女額間的傷疤,仿佛上容不下她繾綣似水,定要鋒銳如冰,這樣的姑娘,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消受的。
由於馬上就是除夕了,牢房裏的獄卒臉上也多了點喜氣,沒有過多為難她們母女,隨便盤問了兩句,就揮手示意她們進去了。
牢房裏的犯人並不多,屠午的案情最重,被關押在最裏麵。大冬的,年輕人隻穿了件破舊的薄襖,臉上的淤青還沒褪,神色倒還算平靜,他抱膝坐在草席上,見娘親和妹妹過來,眼神也沒有多大的波動,隻是抬頭問了句,“爹的傷好些沒?”
徐氏滿懷一腔慈母之心,看見形容憔悴的兒子,眼眶當即便紅了。屠春畢竟還是要鎮定一點,她將食盒放到地上,取出裏麵的碗碟和菜,然後低聲回了句,“好多了,家裏的事,你不用操心。”
屠午將目光放到妹妹身上,屠春這些日子瘦了許多,臉上那點微微的嬰兒肥消磨不見了,下巴尖尖的,正值韶華的姑娘家,側臉看上去竟有些風霜之態。他心中酸楚,然而聲音中沒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緒,“春兒,回去對爹,不要再管我了,這案子該怎麽判,就怎麽判,畢竟孫佑一條命是在我手裏沒的,我得給人家爹娘一個交待。”
屠春驟然抬起頭來,她臉頰消瘦,眸子裏居然是一片寒光,“交待?”少女嗓音森冷,“那你怎麽不給自家爹娘一個交待?現在事情的原委還沒查清,縣令大老爺沒給你定罪,你倒先活得不耐煩了!”
“那你怎麽辦?”年輕人也暴躁起來,他衝著妹妹叫嚷,“打官司,咱家哪有那個錢!我給家裏惹了麻煩,還要把錢花完,那你們以後怎麽辦?”
少女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的時候,神態和緩了不少,她放柔聲音,“哥,這幾你好好想想,那孫少爺來咱家店裏的時候,有沒有什麽怪異的地方……”
“不管怎樣,除非有確鑿的證據,否則這罪你不能貿貿然就認了,”她最後扔下這樣一句話,“我有法子救你。”
屠午不再話了,他把頭埋在雙膝之間。徐氏和屠春勸他吃點熱飯熱菜,年輕人也毫不理會,無奈之下,母女兩人隻好先行離開。
快走到出口的時候,徐氏忍不住回頭又望了一眼,這一望之下,她不禁捂住嘴哭了起來。屠午跪在地上,正對她們離去的地方,年輕人以頭觸地,久久沒有起身。
外麵的地一片白晃晃的,街道兩旁的人家都張燈結彩的,一路上的春聯上寫滿了吉祥的祝詞,無非是風調雨順,富貴平安。自古至今,人們的願望就是這些。
“春兒,”母女倆沉默了一路,徐氏最後開口問,“你有法子救你哥,是真的嗎?”
她懷疑女兒是有心安慰兒子的,可心中到底還懷了一絲希望。
少女牽著娘親的手,她目視前方,似乎正在眺望萬裏之外的帝都,“別擔心,”她簡短地,“會有辦法的。”
過了宣平三十二年的新春頭一,李重進便將從帝都風塵仆仆而來。
他乖張,暴躁,無法無又任意妄為,可唯有這樣的貴公子,才有可能是屠午最後的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