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禍從天降
屠春的女紅不太好,倚在窗邊繡了幾日,勉強在帕子上纘出了隻四不像的鴛鴦。窗外的色陰鬱鬱的,間或浮著幾朵灰白的雲,少女咳嗽了幾聲,倦倦地放下手中的針線,她想起徐氏今要去辦的事,一時竟有些緊張,手心裏膩膩的全是汗。
屠家肉鋪的生意最近異常紅火,歲末年尾,人們在吃食上總是分外慷慨,還有幾個大戶預定了整個臘月裏的鹵味。正在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屠春卻突然病倒了,初時是嗓子幹癢,她還不以為意,誰知睡了一覺醒來後,居然渾身酸軟,起不來床了。
這一病甚是綿纏,七八了還不見好轉,屠大海夫婦心疼女兒,索性讓她呆在家中。屠春生病的這幾日,徐氏愁眉苦臉的,埋怨丈夫和兒子不頂事,讓女兒累到了,昨回來時卻滿臉春風,拉著屠春了半閑話,突然話鋒一轉,提到了招福客棧掌櫃的外甥。
屠春明白娘親的意思,她去客棧送貨的時候,見過這個叫朱貴的年輕人幾次,人不太高,黑黑瘦瘦的,五官倒是端正,看起來是個精神的夥子,手腳也勤快。
“朱家哥哥人很好的,掌櫃也常常誇他……”少女還在發熱,兩頰泛起了病態的嫣紅,看在徐氏眼中,卻似是女兒不勝嬌羞,半遮半掩地著那子的好話。
“今掌櫃對我,想替他外甥向咱家媒,”婦人見屠春對年輕人印象頗佳,心中的一塊石頭便落了地,試探著問道,“娘看朱貴是個老實孩子,你要是沒意見的話,明咱就去給掌櫃回個話?”
果然是媒的……饒是少女正在病中,此時也驟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這些年來,無論她怎麽旁敲側擊,明暗示,屠大海都矢誌不渝地認定,他的李兄弟絕不是背信棄義的人,一定會信守婚約的,再加上她年紀還,徐氏也沒有上心。好不容易等爹鬆了口,娘親又分外挑剔,這個看不上,那個看不順的……
眼看李家前來提親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好不容易從娘親口裏冒出了個男人的名字,屠春簡直要喜極而泣了。
少女想都沒想,痛快地點了點頭。見她這般幹脆,徐氏心中反而犯了嘀咕,女兒經常去店裏送貨,難不成是和朱貴看對眼了,要不怎麽無端端地就來媒了?
想到這裏,婦人不禁又埋怨起了自己男人,當初就不該和李家訂下那門婚事,過完年女兒就十七了,那邊卻連個口信都沒傳來過,分明是有意要悔婚的意思……
鴛鴦總是要成雙成對的,哪怕一隻如何不成樣子,還是要接著往下繡另一隻。
屠春剛繡了幾針,指上便紮出了個口子,不知為何,她今日心中恍恍惚惚的,時不時就要想到娘親去掌櫃那裏回話的事,心中一時歡喜,一時悵惘,像是眼前錯雜交織的絲線,不清究竟是何種滋味。
正當少女心神飄忽的時候,突然有人在外麵砰砰地拍門,似是有什麽要緊事,屠春慌忙披了件厚衣,跑出去開門。
敲門的是一個相熟的鄰居,還不等門開,他就大喊大叫起來,“屠家嫂子,你趕緊去店裏看看,你兒子把孫家大少爺打到地上了!”
孫家是清河鎮上數一數二的富豪,據他家祖上出過一個舉人老爺,後人雖然再也沒有做官的運氣,可家產卻越來越大,等傳到這一代,光是商鋪,就足足有兩條長街。
可惜孫老爺做生意順風順水,子嗣方麵則甚是艱難,一連生了五個女兒後,發妻終於生出了個兒子,取名為孫佑,單從這個名字,便能夠看出孫家對這個孩子的愛重。然而孫老爺還來不及高興兩年,便愕然發現愛子居然是個傻子。
傷心之餘,孫老爺又納了幾房美妾,過了三年,有個年輕的妾室肚子很是爭氣,替孫家添了個白白胖胖的子,這個倒不傻,無奈被全家眾星捧月般寵大,竟成了個不成器的浪蕩子。
孫家的大少爺孫佑是個傻子,不過這傻子腦子不行,秉性卻頗為溫厚,平日裏癡癡呆呆的,不曾做出什麽發瘋傷人的事情來。鎮上有好事的人們看見他,故意喊聲大少爺,他不明就裏,也像模像樣地回個禮,再恭恭敬敬地喚對方一聲大少爺。
今早上,孫佑用過早餐,照例領著兩名廝出去溜達,不知怎麽地,就逛到了屠家的肉鋪前。
等到屠春氣喘籲籲地跑到時,孫家的家丁也已經趕到了,十餘個人正將屠大海和屠午按在地上狠揍。旁邊停著一頂軟轎,衣著華麗的中年美婦站在轎前,正哭哭啼啼地幫孫家大少爺擦拭額上的血,口中則厲聲道,“每人賞五兩銀子,把他們的手和腿都給我打斷了!”
少女擠過看熱鬧的人群,臉色煞白地衝到美婦麵前,卻被兩名婢女攔下了,其中一名嬌聲斥道,“丫頭,別衝撞了我家夫人。”
屠春知道眼前的美婦便是孫老爺的正室衛夫人,也就是孫佑的娘親,聽她性格潑辣,手腕強硬,孫家的生意能有今日的規模,衛氏居功甚偉,所以孫老爺雖然身旁美人不斷,依舊對這位發妻甚是敬重。
“夫人,這位是屠家的女兒……”有人認出了屠春的身份,在衛夫人耳朵邊竊竊私語了幾句。
“夫人,我們家在這裏做了幾年生意,從來沒有和人結怨過,”屠春也聽到了衛夫人方才放出的狠話,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將聲音放得卑微而懇切,“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衛夫人沒有理會她,仍在一臉愛憐地望著兒子,孫佑的傷勢看起來不重,但似乎受了驚嚇,捂著頭一直不吭聲。
“誤會?”旁邊婢女冷笑一聲,替自家主子發了話,“你看見我家少爺頭上的傷沒,這可是你哥哥打出來的!”
屠春注意到父兄口中都被塞了東西,所以挨了半毒打,也隻是發出了含含糊糊的幾聲呼喊,沒法清事情的原委,心中不禁生出了火氣,語氣變得強硬起來,“家兄不是魯莽的人,當街動手,必然事出有因。何況即使當真是屠家的錯,我們情願到衙門受罰,傾家蕩產也會賠償大少爺,夫人又何必在大庭廣眾下動私刑,折損了孫家的顏麵?”
她這番的言詞清楚,頗有條理,不似是屠戶家的女兒能出的話,衛夫人不免多看了少女一眼,這才屈尊紆貴地開了口,“他們在這裏打了我兒子,當娘的,自然也要在這裏替兒子打回去。”
衛氏的聲音嬌婉清越,依稀可以窺見年輕時的風采,然而其蠻橫跋扈之氣,也一如傳言所。
“至於孫家的顏麵,”她頓了頓,然後語氣中滿是輕蔑,“我又不姓孫,哪管得了那些。”
衛氏完這幾句話,自覺已經對屠家仁至義盡,又見孫佑始終驚恐不言,心中憐惜,便決意先領兒子回家。
“你們接著打,”她牽引著兒子坐上轎,轉身輕描淡寫地吩咐了一句,“記住,手和腿都得廢了。”
眼看他們母子馬上就要揚長而去,屠春突然開了口,“等等,衛夫人,屠家是做本生意的,沒什麽背景……”
衛氏以為少女還要求情,頭也不回,不耐煩地,“你這丫頭,我看你是個懂事的,好心放你一馬,怎麽就不知好歹了”
然而屠春接下來的話,卻成功地讓這位眼高於頂的美婦停住了腳步。
“可是我爹有個結拜兄弟,是宣平十五年的進士及第,當今的禮部侍郎李嘉行。”
“丫頭,這種話可不能亂,你有什麽憑證?”衛夫人陰沉沉地看著屠春,她自然聽過李嘉行的名頭,太平村上出過這麽一位人物,當時可是轟動一時的,可再如何打量這賣肉的屠夫,也不像是能和禮部侍郎結成兄弟的人物。
“我爹和李叔叔不僅是結拜兄弟,當年還定下了娃娃親,有婚約為證。”屠春咬了咬牙,此時她也顧不上其他,斬釘截鐵地,“夫人若是不信,我這就回家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