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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妾身薄命

  不大的鋪麵幹淨整潔,正中擺著剁肉的案板,右首的架子上掛滿了新鮮的生肉。左側放著一個大陶盆,裏麵裝滿了各色鹵菜,色澤鮮麗,奇香誘人。


  暮秋的雨水輕綿而多情,一頂軟轎落到了屠家的肉攤前,轎旁伺候的丫鬟撐起油紙傘,殷勤地掀開轎簾,將裏麵的女子扶了出來。這是個頗為年少的婦人,滿頭珠翠,脖子上還掛著赤金的瓔珞項圈,看得出是富貴人家的女眷。


  “春丫頭,我家少奶奶又來照顧你們生意了,你還不趕緊出來迎著?”丫鬟是個活潑的性子,她家主母對這屠家的鹵味甚是偏愛,一來二去的,便與屠家人相熟起來。


  守在攤位前的屠大海連忙起身招呼,布簾一掀,一個梳著雙平髻的少女笑盈盈地走了出來,她額上有道傷疤,從發際蜿蜒至眉心,仿若一點寒刃,生生將滿目的灼灼豔色裁開了,正是屠家的女兒屠春。


  “少夫人,這次還是裝個四色盒子?”屠春滿手都是油腥,看得出方才正在後麵忙活,她在抹布上擦了擦手,見那婦人遲遲不語,不禁熱情地介紹起自家新出的菜品,“不然再試試我剛鹵好的桂花豆幹,一口要咬下去,滿口生香。”


  婦人淺淺一笑,她笑起來時反而顯得鬱鬱,似是勉強催開的花,無精打采的。“好,”她柔聲應道,“聽春兒的,你的手藝,我最信得過了。”


  她嘴裏誇著少女,目光卻始終遊離不定,時不時便望向布簾後麵,仿佛在期待著什麽。


  屠春手腳麻利地將她要的東西打好包,見外麵細雨飄零,還周到地包上了一層油紙。丫鬟付了帳,將鹵味拎到手裏,驚喜地了句,“春丫頭的沒錯,聞著好香。”


  雖是婦人選中的吃食,她臉上卻無半點期待之色,敷衍地點了點頭,便轉身上轎了。


  軟轎重新被穩穩地抬了起來,那幾名轎夫腳步矯健,不多時,便消失在茫茫細雨中了。少婦離開後,屠大海臉上客氣的笑意頓時沒了,他悶悶地坐下去,長歎了一聲,“造孽啊,你哥怎麽就迷上這麽個女人!”


  “爹,”屠春手上沒閑著,將剛鹵好的桂花豆幹單用一個大碗裝好,免得同其他鹵菜串了味,她警告般地瞪了男人一眼,“話可不能亂,人家是孫家的少奶奶,喜歡咱家的鹵味,關我哥什麽事。”


  色漸漸變得昏黃而混沌,雨水淅淅瀝瀝的,到了傍晚的時候,越發惱人起來。徐氏今日拉著兒子去布莊閑逛,兩人回來時,手上拎著大包包的,看起來收獲頗豐。


  今年入秋以後,徐氏富態了不少,如今她早不在招福客棧幫傭了,去年她將這幾年做生意賺的銀錢全部拿出來,將自家租住的院子買了下來。人一旦有了住所,便像吃了顆定心丸,自覺有了保障,心寬之餘,婦人的體型一路往橫向發展,讓丈夫常笑話她是貼了秋膘。


  若是放到四年前,徐氏萬萬想不到自己能過上這般寬裕閑暇的日子,店鋪裏有丈夫和兒女看顧,她勞作了幾十年,人到中年,反而成了個清閑人。隻是這日子表麵上和和美美的,婦人心中卻愁苦得睡不著覺,有時候半夜三更起來長籲短歎一番,將屠大海吵醒了,夫妻倆便坐在一起發愁。


  她愁苦的不是其他,就是她一雙兒女的婚事。眼看女兒過完年就十七歲了,這可不了,旁人家姑娘到這個歲數,就算還沒上花轎,親事起碼已經定下了。而遠在帝都的李家倒好,女兒繈褓之時,便成了他家的兒媳婦,十幾年過去了,他們非但沒有過來迎娶,連封信都不舍得寄回來。


  前年鎮上有人到帝都辦事,屠家托他給李家帶了信。那人回來後,熱情洋溢地講了許久李家的富貴氣派,最後管家招待他住了幾日,可遲遲沒能見到主人家,他急著趕路,將信放下,自己回來了。


  徐氏的臉色當時便難看下來,覺得李家簡直欺人太甚,他們若是不想認這門親事,給個準話就是,這般不明不白地吊著別人女兒,當真是壞良心。屠大海絞盡腦汁地為李家辯解半,然而後來徐氏再提到要給女兒重新親事時,他也不吭聲了。


  所以女兒的事雖然讓她煩惱,但還不至於徹夜難眠。真正讓徐氏煎熬的,是兒子屠午現在的樣子。


  剛在清河鎮安頓下來的時候,徐氏托掌櫃的幫忙物色個好姑娘,屠午死活不肯,他想好了,過幾年就要出去闖闖,不想耽誤人家閨女。


  屠氏夫婦不是愚昧的父母,前麵又有李嘉行那樣成功的例子,於是兒子誌在遠方,他們雖然心中不舍,卻也沒有強迫。


  但等陳扣兒嫁到孫家後,有些事情便悄無聲息地變化了。開始誰也沒有覺察,等徐氏發現兒子和孫家的這位少奶奶眉來眼去的時候,屠午已經會梗著脖子和父母強,這是他欠扣兒的,他不能丟下她一走了之。


  扣兒,扣兒,這叫的多親熱……可他叫的人是孫家的少奶奶,清河鎮上赫赫有名的孫家,咳嗽一聲,那是連縣太爺都會被驚動的。


  徐氏不知偷偷抹了多少次淚,她不知道這算是什麽事,當初要給兒子陳家的閨女,他死活不肯,現在人家嫁人了,當上富家少奶奶了,他又死活非要迷上她,簡直是前世的冤孽,成不了緣分,隻是來造孽的。


  見徐氏和屠午回來,少女連忙擦淨手,接過娘親手裏的布匹,她粗粗看上一眼,麵上不禁浮現訝然之色,“娘,你怎麽買了這麽多紅色的布?”


  “傻丫頭,”徐氏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過了年,咱家也該辦喜事了。”


  屠春心中頓時一沉,差點以為李家已經來信了。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不可能的,算算時辰,要到來年臘月的時候,李重進才會來代兄提親,她那位曾經的叔子還因為受不住北方的嚴寒,結結實實地大病了一場。


  好在徐氏馬上接著了下去,“你哥哥歲數也不了,不管如何,明年一定得給你娶個嫂子回來。”


  她話音未落,屠午便悶著頭鑽到後麵了,顯然是根本不想聽娘親提這件事。


  屠春軟言勸慰了幾句,將勃然大怒的娘親安撫了下來。走到布簾後,她看見哥哥正在分割晚上要鹵的肉,於是低聲了一句,“今孫少奶奶過來了。”


  年輕人持刀的手停了一下,然後便若無其事地繼續剁了起來,屠春注意到他手上的青筋,覺得有滿腹的話要,可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起。


  直到夜色深重了,屠家才關了門,他們想明年將租的這間鋪麵也買下了,所以一家人幹得分外賣力。


  徐氏還在生兒子的氣,一晚上都板著臉。屠午同樣悶悶不樂的,晚上回家時,他獨自一人走在最後麵,不知在想些什麽。


  屠春在店裏忙了一,身上又困又累的,她合衣躺在床上,原本隻想憩一下,然後起來做鹵肉的,誰知竟不知不覺睡熟了。


  她是被敲窗戶的聲音驚醒的,少女睡眼惺忪,看見哥哥一臉嚴肅地站在窗外,似是有話要。她揉了揉眼睛,下床開門,讓屠午到屋裏來。


  “她……”屠午站在屋裏,沉默了半,最終才開口問,“今有什麽嗎?”


  年輕人的語氣很輕,仿佛在心翼翼地觸及一個易碎的珍寶,他覺得對方已經遍體鱗傷了,於是必須這般低沉隱忍,免得再傷到了她。


  屠春歎了口氣,她發現自己最近歎氣的次數變多了,“我做的鹵味好,別的什麽也沒。”


  她同情地看了自己哥哥一眼,有時候陳扣兒會讓屠春有種錯覺,仿佛兄長是這少婦懷裏的一隻貓兒,閑時逗弄幾下,然而不過是逗弄,不會有什麽實際的行動,消遣罷了。


  “哥,我上次去孫家送鹵味,見到孫家大少爺了,”少女既然醒了,便開始忙活著做鹵肉,她懷疑這一世纖細與癡情都生到了兄長身上,以至於自己這般冷血心腸,居然不能為這段可歌可泣的感情動容,“大少爺正在給少奶奶梳頭發,伺候少奶奶的丫鬟也了,他待少奶奶是極好的……”


  “扣兒心裏苦,我是知道的。”屠午打斷了妹妹的話,他不樂意聽屠春這般,仿佛扣兒嫁到孫家,竟是在享福一樣。


  少女調好鹵汁,開始往裏麵放肉,她低頭忙活,沒有看兄長一眼,“是,是,她心裏苦,但你喊著她一起走,人家也不願意。”


  話不投機半句多,屠午覺得妹妹言詞可恨,又見問不出其他事情,便悻悻離開了。


  等他關門而去後,屠春才抬起頭,眸中浮現出了深沉的無奈。她看不清陳扣兒的心,但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心裏才是真正的苦。


  她的哥哥太過良善,也太像個戲文中打抱不平的英雄。陳扣兒過得不快樂,他便將這不快樂背負到自己身上,認為是當初自己沒有娶這女子,才讓她鬱鬱寡歡。


  同情生出愧疚,憐惜生出偏執,然後更不由分地癡情下去,好像他陪著這女子一起苦,是對自己的救贖。


  陳扣兒可憐嗎?


  或許當真可憐吧,她爹娘收了孫家的錢,將她嫁給一個傻子。錦衣玉食坐在富貴窩裏,偏偏和枕邊人相顧無言,她閨中有怨,也是應當的。


  隻是孫家這些年來待她不薄,屠春是當媳婦時受過罪的人,孫家人在她眼裏,算得上是厚道的婆家了。她有時候不明白,陳扣兒這般哀哀怨怨地衝屠午暗送秋波,卻始終不願答應與他私奔,而是堅持要當一個苦命的少奶奶,到底是在圖什麽?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屠春勸不住,也沒資格勸。她想,這兩人自顧自地苦情,便隨他們去了,可若想要幹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自己可得把哥哥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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