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安居樂業
十六七歲的少年,幾乎一一個樣子。剛托掌櫃幫忙租下這間臨街的鋪麵時,屠午的身架還隻顧著抽風似的往高處長,如今賣肉的攤子支起來了,他像是穩住了神,肩膀開始寬闊,聲音也漸漸變得雄厚,看上去已經有成人的模樣了。
屠春反倒不怎麽長了,她就像是繡在枝頭的花骨朵,明豔豔的顏色,看了讓人心癢心顫,然而這豔色裹在豆蔻未開的稚氣中,竟是遲遲不肯綻放了。
清河鎮東臨趙水,西扼漢江,水土豐饒,氣候溫和。鎮上有四千餘戶人家,銀莊、酒樓、當鋪等場所應有盡有,是方圓數百裏內最繁華的地方。屠大海以每年一兩銀子的價格,租下了臨街的一個鋪麵,白當街賣肉,晚上門一關,一家四口就擠在裏麵睡覺。
他開始想的容易,可生意真做起來,才發現其中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門道。清河鎮已經有三家屠戶了,他們經營日久,已經有了自己固定的客源。屠大海的這家鋪子位置偏僻,再想要從他們嘴裏奪出點賺頭來,可謂是困難重重。
眼看生意起步艱辛,徐氏不禁發了急,暗中同家人商量,不如做些臘肉出來賣,她在招福客棧中幫忙,親眼看到客人們都對自家的臘肉讚不絕口。
她的這個提議,遭到了全家人的一致否定。屠大海還訓斥她,“掌櫃的對得住咱們,租鋪子的錢還是人家借的,當初好了臘肉隻供給招福客棧,就算是咱自家賣,也是壞了信譽。”
徐氏被訓得臉上發紅,家裏都搬到鎮上快半年了,豬肉攤的生意還是不見起色,她也是急壞了,才會想出這種主意來。
屠午見爹娘爭執,心中發悶,不想再繼續聽下去,掀開簾子去了前麵。大中午的,太陽在頭頂亮得晃眼,零落有幾個人過來買肉,少年殷勤地幫他們包好了,轉眼看見桌案上剩下的肉,心裏不禁也發起了愁。
這大熱的,肉賣不完,明就要壞掉的,全部做成臘肉的話,客棧裏也用不完,還是浪費了。
他正在發愁的時候,無意中瞥了一眼,看見自家妹正在神色嚴肅地盯著豬肉,臉緊繃繃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春兒從就心思重……想起娘的話,屠午心中忽然湧起了一絲愧疚,他想自己這個當哥哥的太無能了,春兒年紀這麽,就要開始為家裏操勞。
屠春的確是在操勞,她拚命地在腦海中扒拉那點陳年往事,祈求自己能想起那在李家飯桌上聽來的秘製鹵肉做法……
茴香、麻油、蔥段、薑片……還有什麽來著,她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可惜時間實在太久了,她連話的人都忘記了,更不要那份隨口一提的秘方了。
苦苦地想了半,屠春突然站了起來,掀開簾子急匆匆地鑽到後麵,算了,不想了,她一樣一樣地試,她就不信了,自己怎麽也是做過兩輩子飯的人,怎麽會連份鹵肉都學不會!
屠春開始用做臘肉的佐料試著做了幾次,後來索性買來了各種佐料,結果屠家人連著十來晚上都在吃味道怪異的鹵肉,最後屠午都不敢吃肉了,可憐巴巴地隻撿青菜吃。
一徐氏把自己釀好的高粱酒拿出來,本來想拿去送給掌櫃的當謝禮,結果被屠春當作清水,等她發覺的時候,已經倒進去了不少。女孩歎了口氣,自暴自棄地將手裏的甘草全丟了進去,心想這盆肉又要被自己毀了。
那晚上,從屠家肉攤前經過的人們,都聞到了一股誘人的奇香,不少人甚至特意過來問問,到底是什麽這麽香。
屠午支支吾吾的,他也不曉得妹妹到底在後麵搞什麽名堂,這時候屠大海端著一大盆紅亮亮的東西出來,朗聲道,“是鹵肉,屠記秘製鹵肉,大哥,你要不要來一份?”
夜色深了,屠家人圍著那盆剩下的鹵湯,還沒有睡意,徐氏焦急地問女兒,“閨女,你到底想起來沒,甘草究竟放了多少?”
屠春一時也傻了眼,她比劃了半,“高粱酒,我倒了這麽多,甘草,就放了一把……別的?你們讓我想想,還有沒有放別的東西……”
經過幾的反複實驗,屠春和徐氏終於把鹵肉的方子確定了下來,而且還試著將豆皮、蔬菜等放到鹵汁裏,做出一些風味絕佳的菜來。招福客棧的老板成了這批菜的第一個顧客,他嚐了一口後大為讚歎,當時便想要把屠家的鹵菜獨占了。
不過這次屠大海沒有一口答應下來,為了報答掌櫃的恩情,他們約好了,以後屠家的鹵菜優先供應招福客棧,剩下的,可以拿出去自己賣。
酒香不怕巷子深,屠家的鹵菜肉香醇厚,口味純正,在清河鎮也算得上是獨一份了。招福客棧的掌櫃同樣是個厚道人,有人在店裏吃了鹵菜叫好,他還會趁機幫屠家美言幾句。漸漸的,屠家的肉攤子算是在鎮上占住腳了,生意日益紅火起來。
又到了年尾的時候,屠家將欠掌櫃的錢還上了,同時在鎮上張羅著看房子。這間鋪麵實在太了,四個人住進去著實委屈,一旦手裏寬裕了,徐氏便尋思著租個院子。
她心裏還藏著一樁心事,過完年,屠午都快十八了,當初和陳家的親事沒成,後來搬到鎮上,慌裏慌張的,也顧不上兒子。眼下總算暫時安定住了,找機會得托掌櫃的幫忙看看,幫午物色個合適的姑娘……
合適的房子並不是容易遇的,直到第二年開春,屠家才租到一個心儀的院子。院子不算大,不過放推車和鹵肉的工具足夠了,並排有三間青瓦房,徐氏都盤算好了,一間他們夫妻倆住,一間給春兒,另外一間留給午和他未來的媳婦……
搬家的那是個好日子,鎮上有名的富戶孫家辦喜事,迎親的隊伍足足有一條街上,聽新娘子身上掛的首飾,都有好幾斤重。
看熱鬧的人多,閑話的自然也不少,都這新娘子風光歸風光,其實是個可憐人,孫家的大兒子是個傻子,主母生性刻薄,她嫁過去,有的是眼淚要流。
屠家人站在人群中聽熱鬧,聽到這裏時,不禁都為那姑娘惋惜。這時突然有人喊屠大海的名字,男人回過頭,意外地發現一個熟悉的麵孔,居然是太平村中的鄰居。
那人與屠大海久別重逢,不免都有些激動,在大街上嘮叨開了,他告訴屠大海,自從他們搬走後,村上少了屠戶,宰殺牲畜時不方便多了。還有,當初到屠家偷東西的那群無賴不知為何起了內訌,幾個人合夥把另外一個捅死了,然後逃出村子了……
乍然聽到太平村中的事,屠家人都有仿若隔世之感,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他們為生計奔波,不知不覺便淡忘了仇恨和傷痛,隻是偶爾想起滿仔時,屠午和屠春還會紅了眼眶。
現在那群無賴也得到了報應,屠春靜靜地想,他們都覺得是別人拿了秘方,終日疑神疑鬼的,到底還是出了事,滿仔若是在有靈,也該閉上眼睛,安心去投胎了。
正當屠春傷感之時,那人的話題卻意外地轉到屠午身上,他指著遠處的花轎,神秘兮兮地,“你們知道這新娘子是誰不?陳扣兒啊,她爹收了二十兩銀子,把她嫁給瘋子了,可惜呀……水靈靈的一個美人。”
砰地一聲,屠午手中端著的臉盆落了地,這臉盆是新買的,裏麵放了斧頭和蔥,徐氏讓他好好端到新家中,寓意家宅平安。可如今他恍若不知一般,愣在那裏半不動。
徐氏嚇了一跳,忍不住罵了兒子一句,見他此時癡癡傻傻的,不知想起了什麽,不再吭聲了。
鄉下的女孩命賤,名字也起的不金貴,陳家姑娘閨名叫做扣兒,人如其名,輕輕柔柔,低眉順眼的。
陳扣兒性格內向,屠春對她的印象並不深,隻依稀記得到陳家殺豬時,那姑娘曾端著水盆出來,見到屠午光著膀子把豬捆住,臉當時就紅了,把水盆一摔,匆匆便跑進屋裏。
那麽一個溫婉的姑娘,到頭來,居然嫁給了個傻子……屠春覺得心裏堵堵的她不出話來,她明白哥哥這時候心裏的難過,陳扣兒本來應該是他的妻子,若不是他不願意娶她,或許她也不會落的這般下場……
徐氏還在旁邊聲嘀咕,這種貪財賣閨女的人家,幸虧當初沒成了親家……屠大海在爽快地笑,邀請許久不見的鄰居去家裏喝酒。
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這麽喜氣洋洋,喧鬧繁華,鞭炮響過後,留下了一地的紅,風將這些熱鬧的紅吹高吹遠,然後驟然鬆手,任它們飄零而下。送親的隊伍已經走遠許久了,屠春心中的悵然依舊揮之不去,像是有隻蟲子鑽到她的心口,鈍鈍地咬,讓她整顆心都酸澀起來。
“哥”,她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勉強裝做若無其事,,“咱們快走了,爹娘還在前麵等著。”
她牽著屠午的手慢慢走向前方,少年的手初時是冰冷的,漸漸的,也有了暖意。
此時是宣平二十八年春,風清氣朗,地祥和。
距離李家前來提親的日子,還有四年零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