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大漠挽歌
因為夏承先要去親自調度南韶的部隊，所以宛如洲跟他約好了會合的時間地點，暫時一個人行動。
夏承先本來一萬個不同意宛如洲獨自行動，山高路遠的實在太過凶險。但是在宛如洲隻花了幾個時辰就掌握了他製作陷阱的核心技術，並且仰著臉得意洋洋道：“怎麽樣，我是不是聰明蓋世？”之後，他終於沒有理由賴在宛如洲身邊了。
不過，宛如洲沒想到，伏荒會在收到她的報信之後，一路追了上來。
瞧著麵前這位北國第一勇士、北崛國大將軍，連人帶馬累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的樣子，宛如洲愣了半天，終於問道：“要喝水嗎？”
“郡主。”伏荒抹去下巴的汗水，目光激蕩地盯住她，“你居然想隻身去西桑搬救兵，實在是，實在是……”
“異想天開？不知天高地厚？”宛如洲替他補充。
伏荒焦慮道：“東越曾答應與西桑和親，卻又半路反悔，西桑想必對東越頗有不滿，你去了，萬一他們將怨氣發泄到你身上就糟了。此行實在凶險，望郡主三思。”
對此，宛如洲則信心滿滿：“那是趙禎老兒做的好事，又不關趙瑄的事情。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西桑如果識時務，就應該效忠趙瑄才是。”
伏荒對郡主的迷之自信頗為無語，但見她巧笑倩兮、機靈俏皮的模樣，心中多少安慰了一些。
“郡主，還是別……”
“對了，我大哥的死，恐怕不是那麽簡單。”宛如洲說道，“那個芙蓉公主，應當是陸朗安插的棋子，想要謀害我大哥的。”
伏荒點頭：“我也有此懷疑。但是，芙蓉公主的夫君是二世子，為何她不謀害二世子，反而去謀害大世子呢？那樣豈不是諸多不便。”
宛如洲凝眉苦思：“是啊，就是這點特別奇怪。按理說，死的該是我二哥才對。”
伏荒忽然道：“其實我怎麽也想不明白，二世子為何會接受這門婚事。”
“嗯？”宛如洲一愣。
伏荒道：“二世子的性格，郡主應當了解。”
宛如洲點頭：“相當有原則的一個人。”
“更何況婚姻乃終身大事，雖然往日未見二世子有心上人，但也不該那麽輕易任人指婚。”
是啊，想想夏承先被指婚給東越某公主的時候，反抗成啥樣了，二哥為人高傲，又怎麽會接受呢？
“會不會……二哥從一開始就知道，芙蓉公主是假的？”宛如洲語出驚人。
伏荒吃了一驚：“若是知道，豈不更應拒絕？東越將平民女子冒充公主嫁與世子，實屬不敬。”
宛如洲沉思許久。二哥那張美麗又捉摸不透的臉孔在腦海中閃現，她想起二哥曾對她說的：“洲兒，你要記住，不要恨你的敵人，要懂得利用他們。”
對了！如穿雲裂石般，宛如洲醍醐灌頂：“既然陸朗在二哥身邊安插棋子，二哥就反過來利用那枚棋子，鏟除眼中釘！”
可是，二哥的眼中釘是誰呢？成功挑撥北崛撕毀與東越的盟約，是二哥的終極目的麽？
難道說……
突然，伏荒一把將宛如洲拉到他身體近旁。宛如洲嚇了一跳，伏荒道：“郡主，別離開我！”
周圍喊殺聲大作，隻見遠方出現許許多多的士兵，那迎空招展的軍旗上寫著“完顏”兩個大字。
是北崛軍！而且是老爺子或者二哥領兵的部隊！
宛如洲的心登時跳到嗓子眼，不等她有所反應，伏荒已經抱起她的腰將她放到馬背上，自己也騎上戰馬：“是二世子，我們快離開這裏！”
如果讓二哥撞見她與伏荒在一起就糟了。宛如洲使勁全身的力氣，用力一抽鞭子：“駕！”
她的馬緊跟著伏荒的戰馬狂奔。雖然比不上極品良駒，但她的馬也不遜色，並未落後於伏荒太多。
然而事與願違，北崛士兵如鋪霜湧雪一般衝將而來，很快將二人包圍。
實在無處逃脫了。
宛如洲憤恨地咬緊牙關，看到二哥完顏旻騎著白雪駒，高傲地走過來。
伏荒立即策馬擋在宛如洲身前，恭敬而鎮定道：“二世子。”
完顏旻的目光掃過來，霎時如冰雪封凍。明明已是爛漫春季，卻讓人覺得如墜冰窟。
“洲兒，你和伏將軍要去哪？”
宛如洲強撐著架勢，掩蓋心虛：“二哥別來無恙啊。我要去哪，跟你沒有關係，請你讓開。”
完顏旻勾起嘴角，笑容如同涼冷的煙花：“洲兒，你該玩夠了吧，跟我回北崛去。”
“不！我有自己想要做的事，老爺子也跟我斷絕父女關係了，我才不回去。”宛如洲強硬道，“你們要打仗是你們的事，管我無關，別牽扯我。”
“跟你無關？”完顏旻冷冷哼笑，“你是東越皇帝的心上人，一心向著趙瑄，怎會與你無關？既然與你有關，我又怎能放你走？”
接著，完顏旻的視線落到伏荒身上：“伏將軍，你擅離職守，等回去再按軍法將你處置。”
“是。”伏荒道。
“現在，本世子命你將郡主帶回營去。”完顏旻下達命令。
宛如洲堅決反抗：“我不要！二哥，你為什麽要挑起這場戰爭？難道陛下許諾給北崛的還不夠嗎？”
完顏旻眯起細長的眼睛：“你果然是向著趙瑄的。”
宛如洲不悅道：“這跟我向著誰沒有關係，明明就是你們理虧！”
完顏旻吐出一聲似是無奈的歎息，繼而笑道：“若你不站在我這邊，就是我的敵人，那隻能除掉你了。”
有那麽一瞬間，宛如洲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除掉？是殺掉的意思嗎？除掉誰？是自己嗎？二哥，那個從小就寵自己、闖禍後替自己收拾殘局的二哥，說要殺自己？
然後，看到完顏旻眼底透出的濃烈殺意，宛如洲猛地意識到，這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疼愛自己的二哥了。他完全變了一個人。或者，他沒有變，是自己從來沒有看清過他。
“世子息怒！”伏荒跳下馬，單膝跪在完顏旻與宛如洲之間的空地上，“世子與郡主血脈相連，何至於為了趙瑄一個外人，而骨肉相殘！”
完顏旻道：“洲兒若要一意孤行，我們也隻能落到骨肉相殘的地步了。”
骨肉相殘……宛如洲忽然一個激靈，閃現出一個可怕的猜測，問出一句話：“二哥，大哥是不是你殺的？”
刹那間，空氣凝滯了一瞬。
伏荒震驚當場：“什麽？”
而完顏旻的表情竟看不出絲毫動容。“你是怎麽知道的。”他冷冷問道。
宛如洲的氣息一窒，竟然真的是這樣，竟然被她猜中了！她終於明白，為什麽芙蓉公主嫁給了完顏旻，卻最終殺死了完顏峰。
“二哥你早就知道芙蓉公主是假的，是陸朗意欲安插在北崛王族之中的細作，所以將計就計，娶她為妻，並教唆她殺害大哥，再挑起北崛與東越的仇恨。而你，全程置身事外，不會惹上絲毫嫌疑，對嗎？”
完顏旻冰冷的俊容露出扭曲的陰鷙，他哈哈大笑：“我當真小瞧了你，洲兒。沒想到你此番離家出走，真如鳥飛長空，魚入大海，令人刮目相看啊。”
宛如洲的血液幾乎凍結。
她難以接受眼前的事實，盡管這個事實是她自己揭開的。
“二哥真不愧是北崛第一謀士，也是北崛第一心狠手辣之人。”宛如洲寒心道，“原來你跟老爺子一樣。我在你們心裏一無是處，隻能取悅男人來幫你們換取利益，你們從來不認為我能靠自己做成什麽事……”她冷哼一聲，絕然笑起，“既然你殺了大哥，那麽殺我，自然也是毫不手軟的。”
完顏旻獰笑道：“所以你決定了麽，是歸順於我，還是死在這荒蕪之地，化為一捧黃土？”
宛如洲毫不示弱地嘲諷：“我沒打算死在這裏。但是，相比起歸屬於你，化為黃土反而高尚得多。”
對於她的惡言，完顏旻並不惱怒，而是抬手一揚：“那就如你所願。”
士兵們開始行動。
伏荒眼疾手快地推了宛如洲一把：“快跑。”
“你怎麽辦？”宛如洲焦急。
“我在這裏攔下他們。郡主放心，我能應付得來。”伏荒言罷，揮劍砍向一名追殺上來的士兵。回頭向宛如洲喊道，“快走！”
完顏旻狠厲喝道：“伏將軍，你要造反麽！”
伏荒斬釘截鐵地回答：“在下發過誓效忠的，隻有郡主一人！”
那邊，宛如洲策馬還沒跑出多遠，被追堵上來的士兵砍斷了馬腳。她“啊”地慘叫出聲，整個人飛出去，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
媽的，好疼啊！宛如洲眼冒金星，呲牙咧嘴地就地打個滾，躲開士兵的刺擊。
突然，一道寒光閃過，完顏旻已經策馬奔襲至她身前，居高臨下地舉起長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對著她的心口刺下！
溫熱鮮紅的液體噴灑到臉頰之上。
宛如洲愣愣地抹了一把，是血。但這血不是從自己身體中噴出的。
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子擋在她的前麵。
完顏旻的長劍刺穿了他的胸膛，劍尖直逼到宛如洲頜下，終因肉體的阻力而停滯。
“伏荒！”
宛如洲撕心裂肺地叫喊，扶住伏荒的身體。
完顏旻顯然也吃了一驚，將長劍用力拔出。巨量的鮮血從伏荒胸口噴射而出，將宛如洲的全部視野染成鮮紅色。
“伏荒！伏荒！”宛如洲痛哭失聲，抱著伏荒不知所措。她的掌心全都是血流的觸感，甚至摸不到伏荒本身。
但是他的身體在一點點變冷，他深邃如大海的眸子也在一點點暗淡下去。
“郡主，不要哭……”伏荒嘴唇甕動，“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你在說什麽啊，你都變成這樣了！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大夫，有沒有大夫……”
宛如洲茫然地四下望去，周圍被士兵們圍得像鐵桶一般，形成一道絕望的屏障。
“救救他，你們隨軍的大夫在哪裏，求你們救救他啊！”宛如洲聲嘶力竭地大喊。
然而士兵們紋絲不動。
她的手背一暖，被伏荒顫抖地握住：“伏荒此生，能為郡主而死，而不是因附逆而死，已經是莫大殊榮了。”
“什麽殊榮，人都死了還有什麽殊榮！”
“郡主，請你答應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望向天際，那隻傳信的雄鷹翱翔飛旋著，在藍天流雲之中是那般自由。
他恍惚想起遙遠的北國，有一個小村落，常年被冰雪覆蓋，那裏是他的故鄉。曾有一位美麗善良的王妃微服路過此地，收留了他，給他取名為伏荒，還將女兒托付給他，囑咐他一生一世保護她。
他想守護宛如洲的笑容，可是彌留之際，卻惹得她難過哭泣，實在是對不起。
“從今往後……我會化為蒼鷹，永遠、守護郡主……”
這是伏荒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他閉上了眼，再也無法睜開。他握著宛如洲的手無力滑落，落在血泊裏。
“伏荒，不要死，不要死啊——！”
宛如洲哭成淚人，全然沒注意到完顏旻已經跳下馬，舉劍靠近直至咫尺。
“你陪他上路吧。”完顏旻冷漠道，“我就當從來沒有你這個妹妹。”
宛如洲憤怒嘶吼：“我也不要你這樣的二哥！把伏荒還給我！”
驟然間地動山搖。傳來一道淒厲的馬嘶聲。
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飛掠而過，騎馬之人將宛如洲一把撈上馬背，逃出完顏旻的包圍圈。
“抱歉小洲，我來遲了！”夏承先大聲說道，卻見宛如洲神色淒愴木然。
突然，她反應過來，拚命掙紮：“伏荒的屍首還在陣中！”
“交給瑄兄吧，他已經率大軍趕到了。”夏承先連忙安撫她。
宛如洲愣住：“阿瑄來了？”
遠遠的煙塵四起，完顏旻的部隊慌亂了陣腳。一支雄壯的軍隊正在殺來，軍旗之上隱約可見“趙”字。
的確是趙瑄的大軍趕到了，即將與完顏旻正麵對抗。
但是，宛如洲卻來不及見趙瑄一麵。她遠遠地眺望了一眼，隨即跟夏承先匆忙逃離。
就像她來不及為伏荒收屍一樣。這世間諸多看似簡單的事，卻居然有那麽多，壓根無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