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殘棋
見到趙瑄安然無恙地走出殿外,圍守的士兵以為皇帝趙禎已死,紛湧上前,張口就要高呼萬歲。
卻未想到,趙瑄揚聲喝令:“放火,燒了太極殿!”
聽到這個命令,所有人不禁麵麵相覷。
李公瑾不知發生何事,連忙勸誡:“殿下,太極殿乃是皇宮的正殿,緣何要燒毀?”
趙瑄像聽不見似的,又深惡痛絕地重複了一遍:“放火!”
疑惑不解之中,士兵們還是聽從命令,點燃了火把,投向太極殿。
頃刻之間,大火熊熊燃燒,衝天的赤焰吞沒了整座宮殿,將已然入夜的天空映得一片血紅,慘烈無比。
大火之中,隱隱傳來微弱的喊聲。大多數人不明所以,也聽不甚清,然而那聲音久久縈繞徘徊在趙瑄的耳旁,無比清晰。
那是趙禎最後的狂笑與嘶喊:“瑄兒,你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你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這時,趙瑄做了一個令眾人難以理解的動作。他再次打開了觀芸劍的機關,仔仔細細地尋找著什麽。
觀芸劍中除了那份詔書,還會有別的東西嗎?眾人迷惑不解之時,卻見趙瑄猛地頓住,手指在劍身內側的銅璧上細細摩挲,一言不發。
雖然急於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所有人都站在趙瑄身後,看不到他的表情。
聽說趙瑄情況不對,宛如洲從人群的後麵擠到最前端,隻見趙瑄久久地沉默著,仿佛化為了一座雕像。
突然,趙瑄一甩手臂,將觀芸劍擲進了熊熊大火之中。
“殿下!”
宛如洲和眾人都驚叫出聲。趙瑄他居然,要毀掉觀芸劍!那可是他父母留下的遺物!
“誰也不許去揀。”不容置喙的語氣,喝止住了衝上前想要救劍的部下。
無法阻止,宛如洲眼睜睜看著那把劍被火舌吞沒,漸漸融化變形,最終消失無蹤。
趙瑄緩緩抬起眼,沉默地望向付之一炬的太極殿。殿宇在不斷坍塌,像極了當年東宮被焚毀的樣子。
他離那張龍椅隻有咫尺之遙,卻最終沒有坐到上麵。
“你的手受傷了。”宛如洲膽戰心驚地開口。
丟劍時,趙瑄的掌心被劍刃割破,綻開一道細長的傷口,點點血珠向外滲出。
趙瑄茫然地抬起手,垂眼看去。沾滿了鮮血的,是自己的手啊。他這一路走來,失去了什麽,又得到了些什麽?
忽然,掌心滴落一滴雨水,正好落在傷口處,劃開了血痕。兩滴,三滴,很快,傾盆大雨自天際滂沱落下。
“殿下,快些離開這裏,去避雨吧。”李公瑾焦急地勸慰道。
然而趙瑄不為所動,他的身影在大雨中格外孤單,仿佛透明得要消失掉。他忘記了呼吸,隻是靜靜淋著大雨,渾身濕透,透骨冰冷。
“你們走吧。”
可是沒有人動。
宛如洲擔心地說:“你不走,大家誰也不會離開的好不好。這麽重要的關頭,正是需要團結一心的時候,你到底在玩什麽孤高?”
“……”
火勢被雨水打得漸漸小了,又漸漸熄滅,露出太極殿的殘垣斷壁,在天際之下出離蕭索。
趙瑄的胸中湧起一陣的悵然若失,終於喃喃道:“走吧。”
之後一連數日,宛如洲都見不到趙瑄,隻接到通知要她暫居嵐山宮。
不知道趙瑄究竟出了什麽事,宛如洲急得團團轉,沒想到麟親王趙爍火急火燎地闖了進來:“喂!宛……姐姐!”
“怎麽了?”宛如洲趕緊迎上去。
趙爍問:“哥哥有沒有給你說,他在太極殿究竟跟二叔談了些什麽?那之後他就變得陰鬱嚇人。”
宛如洲說:“他什麽都沒跟我說。”
“真的假的?”趙爍狐疑,“可你們不是……”
“我騙你做什麽。”宛如洲又揣測了一刻,“是不是跟他二叔吵起來了,所以心情不好。”
趙爍看到案上有一杯水,拿起來便喝,額角冒汗:“方才,趙睿死了,哥哥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什麽,太子趙睿?“怎麽回事?”宛如洲急問。
於是趙爍將方才發生的事講給她聽。
逃出宮外的趙睿被趙爍捉回,五花大綁帶至兩儀殿,趙瑄的麵前。趙睿拚死不跪,趙瑄一揚手,示意不必強求。趙爍聽令放開了手。
“給睿殿下鬆綁,再給他一張凳子坐。”趙瑄長身而立,居高臨下地俯視趙睿,“趙睿,好久不見了。”
鬆綁後的趙睿狠狠啐了一口,臉上充滿嫌惡:“呸!本太子的名字豈是你能叫的,惡心透頂!”
趙瑄不以為意,淡漠道:“我隻問你一件事,你手上的驚蟄毒藥,是從哪裏來的?如果你肯說實話,我可以考慮放你一條生路。”
“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訴你!”
趙睿年紀與趙瑄差不多,更年輕些,自小養尊處優,從沒受過怠慢與屈辱,因此還像小孩子一般暴躁易怒。如今父皇已死,他沒了依靠,還淪為階下囚,愈加偏執扭曲。“你想知道的話,跪下來求本太子啊!”
看他這個態度,想必是問不出什麽了,硬的不吃,趙瑄也不可能軟下來求他。“你當真寧死不說?”
“你以為我怕死?”趙睿渾身緊繃,溢出層層恨意與偏執,“你害死了棠兒,等我去了地府見到她,要告訴她你的真麵目。”
如此不成器的一個人,對楚杏棠卻是一片深情。那一年的娉婷會,趙睿先愛上了楚杏棠,可是陰差陽錯,她成了父皇的女人。提起楚杏棠的時候,趙睿就不再自稱“本太子”,因為太子的身份橫亙在倫理之間,是他們的阻礙。
然而趙瑄對趙睿這副虛偽的嘴臉厭惡至極,寒著臉,冷冷嘲諷:“即便到了九泉之下,她也不會願意見你。如果你真的愛她,就不會讓她最終落到那般淒慘的境地。你不怕死,因為你本來就該死,跟你那些早夭的弟妹一樣。”
“你混蛋,你敢!”趙睿被如此羞辱,尤其是還捎帶了他全家,更是惱怒交加,要將趙瑄碎屍萬段似的怒揮雙拳:“趙瑄,你弑君篡位,殘害手足,你會有報應的!”
趙瑄登時怒從心起,上下齒間死力咬合著:“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送還給你們父子。”
“我從來,從來沒有想要殺你!是你!”趙睿怒瞪的眼睛發紅,“要不是棠兒對你一往情深,我也不會刺你那一劍。我隻想讓她開開心心的,可為何到頭來她還是活不成,都是因為你!你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
怒吼過後,大殿一片死寂。趙瑄的呼吸急促起來,死死盯住趙睿。
突然間,趙睿眼底毒光迸發,暴跳而起。
趙瑄立即喝道:“攔下他!”
侍衛衝上前將趙睿圍住,卻未想正中他下懷。趙睿的武功雖不如趙瑄,但到底也是個中好手,他飛快從一侍衛腰間抽出佩劍,反手調轉劍身,揮至自己頸項之間,狠狠一劃。
鮮血噴湧而出,順著劍刃傾瀉流下。
趙睿的身體如斷線的木偶般倒在血泊裏,仇恨的目光卻仍如殊死一搏的困獸,氣若遊絲:“本太子即便死……也絕不……死在你的手上……”
直到最後氣息漸無,趙睿的一雙眼睛也始終怒視著趙瑄,仿佛誓要將血海深仇,帶進地獄,帶進輪回,永生永世銘刻。
望著趙睿狼狽頹然的屍體,趙瑄的麵上透出說不出的複雜神色,口中念道:“二叔死了,趙睿死了,陸朗也死了,能報的仇都報了,父王,母親,慕大人,你們在天上都看到了嗎?”
餘音消退,他眼底流露出無盡的空虛。仿佛雲消霧散之後的曠野,望不到邊際。
“將他父子葬於一處。”趙瑄揮揮手,疲憊地下了命令,側過身去,不再多看一眼。
聽趙爍敘述完全部的經過,宛如洲的心又往下沉了沉。莫非,趙瑄的異常舉動,是因為楚杏棠的死?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慮,趙爍趕緊道:“你別想多了!哥哥他最重情義,既然他認定了你,就絕對不會再為其他女子動搖分毫的,更何況是已經死了的人。”
宛如洲斂起神色,笑了笑:“我知道。你別擔心了,這件事交給我吧。”
與此同時,趙瑄下令釋放關押在刑部大牢的楚家人,以及因為擅自處死陸朗丞相,而被趙禎定以死罪、等待問斬的禮部尚書劉忠堂。
得知女兒已死,楚龍天憔悴的臉色更添一分驚白。夫人嚎啕大哭不止,楚龍天緊握雙拳,指節泛白,強撐住問:“棠兒走的時候……真的沒有多受痛苦?”
趙瑄胸口一痛,不忍告訴他真相,負疚地回答:“她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她的屍身我已命人送回府中,楚大人去見她最後一麵吧。”
楚龍天閉上眼睛,淚水流下,嘴唇顫道:“多謝殿下,我替棠兒謝謝殿下……”
趙瑄不忍再看到楚龍天痛苦的神情,微微側首。
什麽最後一麵?人都走了,再也見不到了,還哪裏有最後一麵,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