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咫尺之遙
伴隨著滿天飛舞的杏花,趙瑄率領精兵,協同伏荒的北崛精銳部隊一道,一鼓作氣殺進京城,朝廷軍再也無力抵抗,兵敗如山倒。
最終,趙瑄直搗皇宮,提攜著觀芸劍,步入太極殿中。
距離那至高無上、黃金閃耀的龍椅,趙瑄隻剩咫尺之遙。
他停在這咫尺之處,冰冷地注視著坐在龍椅上的趙禎。
那個身穿龍袍的男人,是他的二叔,也是追殺他至今的罪魁禍首。父親、母親、慕英明、張黎、楚杏棠,還有千千萬萬的將士,他在心中默默念過這些名字。終於到了算總賬的時刻。
“瑄兒。”趙禎率先開口,聲音比趙瑄的記憶中要蒼老無數倍。
接受了大勢已去的事實,趙禎也仿佛一夜之間老去。他強撐著威儀,在太極殿的龍椅之上巍然不動,沉沉慨然地望向自己的侄子。
“二叔。”趙瑄淡漠而冷酷地回道。
趙禎環顧四周:“隻有你自己?”
趙瑄道:“二叔不也是獨自一人?”
趙禎啞然失笑,長長歎了口氣:“是啊,朕已是孤家寡人。瑄兒,你想不想上來,坐坐這個位子,那時你就明白,高處不勝寒。”
趙瑄冷冷一笑:“二叔這話,倒像是與我閑話家常。”
“可惜,朕與你永遠成不了一家人。”趙禎道,舉目望向遠方。
被皇宮的紅牆綠瓦遮蓋住的遠方,火紅的晚霞逐漸吞沒了天際。侄子吃盡了千辛萬苦,從遙遠的地方一路殺到他的麵前,而他也就像這晚霞一般,日落西山,氣息奄奄了。
“我與父王母親才是一家人。”趙瑄的語氣中帶著憎惡。
趙禎從龍椅上緩緩站起,一步步走下來:“瑄兒,你不要忘了,你是打著什麽名號起兵的。”
“自然記得。”趙瑄不動聲色。
“那你現在是想謀朝篡位?弑君之名,天下人的罵聲,你可背負得起?”趙禎語氣平靜以退為進,言辭卻句句狠厲誅心,“你自小聰慧伶俐,從不一意孤行。朕願意退位,將這個皇位讓給你,望你能顧念親情,及時收手,不要再添殺業。”
趙瑄抬起頭,目光與手中的劍芒一樣寒凜逼人:“二叔,如果隻能二選一的話,這個皇位我甚至可以不要,但是你的命,我一定要。”
這等殘忍的話語會從趙瑄口中說出,是趙禎萬萬沒有想到的。眼前的男子,早已不是那個六歲的懵懂男童,已然成長為了殺伐果斷的王者。
“瑄兒,你變了。”
“是二叔從來沒有認識過真正的我。”趙瑄冷冷道。
趙禎默然。大戰打了半年,雖之前未與趙瑄謀麵,但從各地發來的軍情戰報來看,趙禎曉得自己這位侄子是仁慈寬容的性格,從不虐殺敵人,對來歸的戰俘或歸順的王侯郡伯也是厚待有加。但是真的麵對麵了,他才發現自己小看了這位晚輩。
但是,他趙禎是皇帝,決不能在這裏,輸給自己的侄子。因為,他還把控著他的弱點。
“瑄兒,你若殺了朕,就永遠不會知道,關於你父王之死的真相了。”
說出這句話,趙禎滿意地看到趙瑄的冰冷殺氣驀然凝滯,改換為出乎意料的驚訝猶豫。
“什麽真相?真相就是你殺了我父王!”趙瑄逼視過來。
趙禎冷笑著搖頭:“你應當知道,大越不許異族女子做皇後,可你父王,當年卻堅持要立馮昭諾為太子妃,一旦他登上皇位,馮昭諾必然成為皇後。朝中對你父王此舉早有不滿,他卻一意孤行,認為等自己當了皇帝,就能改變祖宗立下的規矩。被兒女私情左右,難成大器!
“所以陸丞相等幾位重臣來找朕,想要改擁朕為太子。但是東宮守衛森嚴,飯菜都經過嚴格查驗,無從對你父王下手。沒想到這時候,你母親馮昭諾主動向朕投誠,願意幫朕除掉你父王,而條件,是讓朕放她回故鄉。”
如同晴空炸雷,落地成火,引燃了一片幹枯的荊棘。“哐當”一聲,趙瑄失手掉落了觀芸劍。劍身摔在玉砌的地麵之上回轉幾圈,折射出刺眼的光。
“不可能,絕不可能!”趙瑄深惡痛絕地厲聲喊道,“母親幫你殺了我父王?天大的笑話!”
“你不信?你父王是中了驚蟄劇毒而死,那是隻生長在南韶的毒草,是馮昭諾入宮時就帶在身邊的!若不是她,誰能有機會給堂堂太子下毒?”趙禎露出邪惡的大笑,“你父王死後,我遵守諾言,放馮昭諾回鄉。她怕帶上你,朕會斬草除根,所以決定留你在宮中做人質。一個為人母的女子,竟然如此冷酷,朕也是萬萬沒想到。
“誰知先帝沒有立我為太子,而是密詔立你為太孫。馮昭諾將密詔藏於劍中,早早派人送走,留了這一手來威脅我。她欺騙了你父王,欺騙了先帝,更欺騙了朕!所以,朕必須殺了她,也要殺了你。朕放火燒了東宮,送她去給你父王陪葬。剩下的驚蟄,就送給了睿兒。在錢塘之時,你中的毒,就是你親生母親留下的!”
趙瑄被深深激怒:“鬼話連篇,我絕不相信!你罪大惡極,所以老天也懲罰你,讓你登基後所出的兒女紛紛夭折,不是麽?現在你還汙蔑我母親,你該死!”
近乎失去理智,他抄起觀芸劍衝上前去,要一劍刺死趙禎。
然而趙禎無所畏懼地冷笑:“你怕了?害怕接受這一切陰謀,都是馮昭諾一手造成的事實?你口口聲聲說朕殺了你父王,奪走了皇位,可馮昭諾也是殺了你父王,這個皇位才能到你頭上。你同朕有什麽本質分別?
“你那麽想為你父王母親報仇,有問過你母親本人嗎?她自從來到這個皇宮,就沒有一天不想離開,甚至不惜殺了自己的丈夫。她對你父王,沒有愛,隻有恨,她寧願回南韶去做夏崇南的小老婆,也不願當你的母親,不願當你父王的妻子!”
一記攝人心魄的冷鋒,劍尖已經逼至趙禎的喉嚨。
趙瑄死死握住劍,雙目充血,如同燃燒炸裂的火焰。他緊緊逼視著近在咫尺的二叔,本能否認這個人所說的一切,心中卻不可抑止地動搖,如同搖搖欲墜即將崩塌的雪山。
會是真的嗎?是母親殺害了父王?腦海中恍然記起,在南韶的彩雲鎮,那個藥商也曾口口聲聲說:“先太子是中驚蟄之毒而死的,凶手就是先太子妃馮昭諾!”
凶手就是先太子妃馮昭諾!這句話如魔音一般揮之不去,趙瑄頭痛欲裂。楚杏棠服毒自盡的慘狀猶在眼前,難道父王當年也是走得那般痛苦,還是拜母親所賜?
不可能,殺害父母的凶手是二叔,是趙禎!
趙瑄恨不得立刻挖開趙禎的頭顱,找到他說謊的證據。然而即使死亡迫近,趙禎也一絲不亂,毫無心虛之感地迫盯著趙瑄,強大的氣場在無聲宣言著——朕說的才是真相!
千鈞一發之際,趙禎露出最為殘酷的笑容:“瑄兒,還有其他你不知道的事,你想聽嗎?”
“閉嘴!”趙瑄下意識恐懼起來,抗拒地顫抖。
趙禎卻繼續無情說道:“你覺得,為何那般巧,你才剛被慕英明帶回府中,他那疾病纏身的兒子慕卓然就剛巧去世了?”
強烈的惡感湧上心頭,趙瑄脫口而出:“什麽意思?慕大人家的事情,你不可能探查得到。”
“是,朕自然無法查探當年慕家發生的事,即便朕查探到了,你也不會相信。隻是,世上真的有這般巧合之事麽?恐怕,慕英明是上演了一出‘趙氏孤兒’罷!朕雖然失去許多兒女,但至少還有睿兒,可他慕英明為了你,落得個斷子絕孫的下場!瑄兒,你對得起死去的慕卓然嗎?”
趙瑄的瞳孔倏地放大。深切刻骨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幾乎要站不住。
他知道趙氏孤兒的故事。春秋時期,趙氏遭仇家滅門,程嬰為報恩,偷偷收留趙氏孤兒,更在官兵搜查之時,將自己的親生兒子替換獻出,保住了趙氏孤兒。
而趙禎之所以說這個故事,言下之意再清晰不過了——慕英明犧牲了親生兒子慕卓然,偷梁換柱保住趙瑄,並讓趙瑄以慕卓然的名義長大。
趙瑄一片混亂,突然回想起楚杏棠臨死前訴說的往事。慕英明將他從火場救出,帶回府中的時候,正是慕卓然失蹤的前一夜。
難道慕卓然並不是病逝的,而是……
不,不會是這樣的!
趙瑄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反複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是二叔為了刺激自己,才故意這麽說的……
“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趙瑄陰冷道。
究竟是不願相信,還是難以承受?趙瑄已經搞不清了,他已經背負了太多無辜者的性命,不堪再背負更多了,深切的罪惡感扼住了他的咽喉,甚至無法呼吸。慕卓然他,是因為自己而死的嗎?
心理防線決堤之時,趙禎以勝利者的姿態坐回到龍椅上,邪惡大笑:“瑄兒,你可曾想到,自己是如此罪大惡極?這張龍椅是朕的,絕對不會讓給你。你要一劍刺死朕就來吧,朕死也會死在這張龍椅上,讓整個大殿都沾滿朕的鮮血!哈哈哈哈哈!”
許久,趙瑄終於勉強恢複了冷靜,他默默吸了口氣,空氣如同帶刺,一路刺痛他的喉管心肺。
迅速收劍入鞘,他的聲音如同冰封的深潭:“用這把劍殺你,髒了我的劍。你這麽稀罕那張龍椅,就讓它陪你下地獄吧。”
一字一句都如冰雹般砸落有聲,凝結了壓抑到極致的恨意。趙瑄拂袖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太極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