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歲月沉香(二)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姚暮染慢慢掀開被子下地,道“殿下,多謝您保我無罪,也謝您多般照料,還有這救命之恩。那麽,暮染就先告辭了。”
“喝藥。”霍景城再次將藥碗遞給她,問道“告辭?幹什麽去?”
姚暮染接過藥碗,慢慢道“自然是回家了。”
“回不去了。”霍景城盯著她的眼,認真道“你合歡巷那宅子,已經被我一把火燒了。”
“什麽?!燒了?!”心猛地一顫,手也不受控製顫了起來,藥碗跟著一晃,漆黑的湯藥撒了出來,在月白色的薄被上暈染了一片。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等待著一個解釋。
霍景城見她反應如此激烈,耐心解釋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淩家喪女,眼下正是記恨你和我的時候,而明麵上,我又離開京城去了南荒,你以為淩家能放過你?不如自己一把火燒個幹淨,造成你不堪受辱以火的假象,也能全你個忠貞烈女之名。”
霎時,姚暮染如醍醐灌頂!是啊,他說的不無道理,淩家怎會放過她這個禍水?盡管她自己也是真的想死。可他還是處心積慮也為她策了一計置之死地而後生!
所以說?眼下在外界看來,不守婦道的姚氏已經而死?
卻無人知道,他們這兩個罪魁禍首還躲在京中。
所以,她真的回不去了。家,回不去了,人,回不去了,所有的一切,全都葬於火海了,所有和他有關的東西,也都被焚燒得幹幹淨淨了。
她和他曾經的家,見證了那短暫的恩愛與美好的所在,她的秀麗庭院,她的俊雅少年郎,她的初心初情,在火海中一去不返了……
忽然,她扔了藥碗,激烈的動作以及藥碗碎裂的聲音連霍景城都驚了一下。隻見她滿眼淚光,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問道“福全呢??碧芽呢??”
“別急。”霍景城耐心解釋“放心吧,他們都好著呢。我在放火之前,已經命人將亂葬崗拖來的女屍放在了你的房中。今早他們回來後看到了那燒焦的屍體,便以為你放火了。然後,福全回了尚書府,到喬奉之身邊去了。碧芽也回東宮去了。”
姚暮染心中一鬆,唯餘黯然。所以,這荒涼的世間,又隻剩了一個要死不死、苟延殘喘的她了?她怔怔無語,眼眶發澀。從沒有像這一刻,這麽孤寂寥落過,這麽心灰意冷過。就仿佛一葉浮萍漂於|大海,滿目所見,皆是深沉無邊的海水,衍生出了隨時都要被吞沒的恐懼與絕望。
霍景城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緒,喟歎道“姚暮染,別這樣。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一無所有的。乞丐也還有一個陪伴多年的討飯碗,流浪漢也會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夥伴,死去的亡魂也還擁有親人的思念。而你風華正茂,不該對自己的生命過早絕望。我們一同遭禍,這是你的絕境,也是我的絕境,我們更要頑強蹚過。說,不經一番寒徹骨,下一句是什麽?”
姚暮染語氣飄忽道“怎得梅花撲鼻香?”
霍景城淺淺一笑“是了,就是這句話。從現在起,隻要我再看到你掉一滴眼淚,嗬!對不住了,文房四寶伺候,你好好給我把這句話抄上千百遍再說。”
“你……”姚暮染惶惑看他“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霍景城無謂道“你不喜歡這個懲罰?那好,不抄也行,換成念的,念上千百遍也行。”
“不。”姚暮染輕輕搖頭“我說的不是這個,而是殿下為何要屢屢救我幫我,為我籌謀生路,還安慰我,開解我,給我活著的希望?”
霍景城斂去笑意,深深看她“你不知道?”
姚暮染不說話。
他又問“你當真不知道?”
姚暮染還是不說話。
他這才道“你不知道那你也太笨了。天下人都知道,我霍景城生來就有一顆憐香惜玉之心,尤其疼惜楚楚可憐的女子,一見她們生活過的不順,或是心情不好流幾滴淚,那簡直都要疼到我的心上了,恨不能替她們承受呢。”
姚暮染心弦一鬆“原來如此。”
霍景城盯著她的臉,道“怎麽?你希望是什麽原因呢?”
姚暮染垂眸“什麽也不希望,我的所有希望,已經幻滅了。”
霍景城道“希望如燈,還能再燃。也是那離離原上草,春風吹又生。”
姚暮染被他帶動著聊了這麽一會兒,心情還真是緩了緩,腦中也不是那麽眩暈了。她慢慢轉向地上藥碗的碎片,道“殿下,抱歉,剛才是我情緒過激了。”
霍景城無謂道“沒什麽,我喊人來打掃就是。順便讓人再給你煎一碗藥。”
“多謝殿下。”
霍景城來到房門處,在那房門上輕輕敲了幾下。候在暗處的一個人影就快速推開門進來了。那人穿著普通,一身布衣,平平無奇,像是個打雜跑腿的小廝。
霍景城道“梅風,把這兒收拾了,就按方才的藥方再煎一碗藥來。”
地上的藥汁與碎片很快被梅風手腳利落地掃淨了,不一會兒,新藥煎來了。霍景城接過,又放在手裏連吹帶攪拌。
姚暮染看著他,道“殿下,再等幾日,我傷好些就離開。”
他的動作一僵,旋即道“離開?你還能去哪兒?”
姚暮染道“既然京中我待不下去了,那麽我就偷偷離開京城。”
霍景城道“說得容易,但我不準備放你走。”
“什麽?”姚暮染眼露意外“那,難道,我們孤男寡女就這樣在一起躲一年?”
霍景城點頭“你我必然要躲,而你,唯有和我躲在一處才最為安全,明白了嗎?至於躲多久,未知之數。”
姚暮染道“我們,真的要躲在一起?”
霍景城淺笑“不然呢?你是唯一一個知道我還在京的人,我也是唯一一個知道你還沒死的人,咱們可都要留在對方身邊,互相守著秘密,共度這個難關才是。”
姚暮染聽了,神思有些恍然。想不到,走到這一步,在絕境中,她的身側竟然還留有一人,而這人,是她上天入地都決計想不到的一個人,竟會是霍景城……
而他,也是她最不能靠近的一人。
她的腦海裏漸漸浮現了太子妃的臉。
回過神後,她輕輕歎息,道“殿下信我好嗎?我就是死也不會出賣殿下,我可以離開京城,找個偏遠些的地方,從此過著普通的生活。”
霍景城毫不猶豫道“不行,這些,一年後再說。總之這一年裏,你哪也別想去。”
“可是……”
“閉嘴,喝藥。”
姚暮染一愣,嘟囔道“閉上嘴還怎麽喝藥?”
霍景城亦是一愣,旋即笑了起來。
姚暮染喝完藥,問道“殿下,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霍景城道“天下居。”
“什麽?”姚暮染錯愕“殿下,這天下居可是京城名店,每日賓客盈門,人多口雜,咱們躲在這裏能安全嗎?”
“傻子,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再說,你可知這天下居真正的東家是誰?”
姚暮染見他笑的別有意味,慢慢道“難不成?是殿下?”
霍景城道“算你聰明。這天下居的確是我的,裏麵有一批信得過的人,個個身懷武功,平日裝扮成普通人在這裏經營、跑腿、打雜,實則是用來給我探聽京中各路消息的。並且,這天下居是豪華之所,達官顯貴就喜歡來這樣的地方宴客談事,既耍了闊氣排場,也彰顯了身份。而我的探子們個個耳力極佳,伺候那些達官顯貴宴飲時便能從他們的談話中竊|聽一些秘事,讓我對他們的心思了然一二。如今我住了進來,被這批親信掩護,怎能不安全?”
姚暮染聽得瞠目結舌。男人的世界,不,尊貴的男人的世界,竟然可以複雜卻又精密到這個地步?這一刻,她隱約懂了“強者”二字真正的涵義。難怪自古,主宰天下的都是男人……
“哈哈——”霍景城見她如此反應,笑意間頗有驕傲自豪。
姚暮染又想起一事,問道“殿下,那麽前日百姓們長跪宮門為您請命,又是怎麽回事呢?”
霍景城道“我的消息肯定比你靈通,在知道側妃遇刺後,便已明白這是一張意欲蓋下東宮的天羅地網,我自然要想辦法突圍而出了。所以天還沒亮,就命秦安拿著我的黃金麵具到街上奔走,告知百姓們黃金貴人的真實身份,並煽動他們聯名求情。結果還真不賴。”
姚暮染暗自又是一陣欽佩“原來如此。”
霍景城似有若無歎息了一聲,徐徐分析道“此次大禍,我是栽的一清二楚。側妃之死,其一,為了誣陷我殺妾滅口,這場局裏隻有鬧出了人命,才能死死困住我。”
姚暮染深以為然。是啊,若不鬧出人命,其他的也隻是不痛不癢,如何撼動東宮這顆大樹?
霍景城接著道“其二,設局之人早已算到了一切,可謂是天衣無縫。若她們三個看到我們有親密之舉那自然更好,若我們隻是普通的對坐閑聊,依側妃吃醋善妒的性子也必然會質問一番,如此一來沒什麽也成了有什麽,照樣能借題發作。除此之外,設局之人還算到了我心思縝密,在看到她們三人來雲煙閣時必會生疑,所以一定會哄好側妃,並教唆側妃改口,讓她堅稱沒有看到我們有親密之舉。那麽到了父皇那邊,一邊說看到了,一邊說沒看到,可就不幹淨利落了,所以側妃必須得死。在她收到承王妃的邀請踏出淩府的那一刻,她就已經走上了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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