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十尺戟與舉案結詞(
(結詞,慕涯之結。)
當薑鳴回到營帳之後,萬千思緒競湧入腦中,外物的種種嘈雜使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困苦,各個人的故事經曆讓他心神動蕩不安,他又想起自己見過的諸多人,每一個都不是在自由容易地生活,而他似乎也是身陷囹圄不得解脫。
他將方轅戟握在手中細細撫摩,眼神空洞無依,他半眯起雙眼,似乎在感受著戟中的殺意,可是他將自己的精神有意識地接觸到方轅戟的戟刃之時,竟感覺到了巨大的反彈力量,他的心髒突然被狠狠地刺了一劍。頓時無數的痛感被引動,他之前為夜泉做墜玉祭祀所留下來的隱患,這時又開始全部傾泄在他身上,他無法承受這種痛苦,雙手捂著心口跪在了地上,麵色猙獰地顫抖著,握著方轅戟的手也開始變得劇烈地顫抖。
他壓抑著自己不發出痛苦的呻吟,他將頭使勁地往地上撞,他的手指開始不受控製的拳曲,這時的他便像是發瘋的野獸,若不是他還用僅有的理智支撐著自己的精神不崩潰,他早早地便會嘶吼折騰了。薑鳴頑固的意誌力將他整個人負擔而起,終於在接近一個時辰的折騰之後,他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此時他的胸口充滿了自己十指的抓痕,皮肉卷曲分外可怖,而他雙眼通紅,遍及全身的冷汗在對他進行著一種極為冰冷的澆灌,他無力地倒下,又無力地爬起,他又握緊了那渾黑的方轅戟,竟頗為慶幸地肆意大笑。那種痛苦是非人的痛苦,他每一次接受都是一種難以想象的折磨,能活著已然是萬幸,還有什麽好期望的?
薑鳴站起身來,提戟出帳,直奔中軍校場。這時日近正午,烈陽高招,全軍將士都在這難得的休息時間內正各自休息,畢竟每日也就這點時間不用操練。他們此時卻看到一名執戟布袍者快走入校場,身後似乎攜著一陣風,看上去十分的瀟灑,休息的軍士不由得開始議論起這個人來。
“那人是誰?在軍中怎麽不穿甲衣?”
“這你都不認得,那可是薑鳴將軍,雖然沒有統領封號,但是與幾位統領是相同的地位,而且他與六統領關係極好。”
“哦,原來這便是那位薑鳴將軍,雖然久在這軍中,但好像隻要不戰,似乎很難見到他。”
“這當然,這名薑鳴將軍也是極有能耐,武道實力據說並不弱於幾位統領,就是不知道現在他來這裏做什麽?”
“不會是要給我們加訓吧?”
“應該不會啊,薑鳴將軍還沒有管理過任何一支軍隊,更何況現在是二統領定下的休息時間,現在外麵校場酷熱難耐,若是還要訓練,說不定會有人中暑。”
“那這薑鳴將軍到底要幹什麽?”
“別問我,我怎麽知道!”
……
校場邊上無數兵士抬首觀望,領隊的校尉伍長也是不知為何,此時有一名正在參與管理的統領副將也在此處,卻正是薑鳴初到軍營遇到的杜衡與,也正是他在這次北部山林大戰中承擔了最後的救援任務,他此時望著薑鳴走上校場,眉頭深鎖,喃喃道“薑鳴將軍不是重傷才醒嗎?怎麽現在就能單獨行走了?他要幹什麽?”
薑鳴在大眾睽睽之下,來到了校場中心,橫戟,閉眼,立如鬆柏,神情冷峻,不發一言。
俄爾微風起,浮走如遊絲。
他的發梢輕動,不卷塵埃。
埃有微塵,但是人卻無靜止,他停在原地,但他好像已經行走在各處。
他出戟,戟刃破風,掀起衣袍一角。
方轅戟出則如龍,收則如盾,千方盡殺,百影歸蹤。
薑鳴身隨戟走,便在校場十尺方圓疾行風雲,此時他眼中便再無戟,他眼中便再無天地,以戟禦心,他現在是執戟者,也是執殺者。以往他的戟法獨走霸道,但是現在他的這套於天地冥冥之中頓悟的戟法卻剛柔並濟,充滿著格殺風采。
他觀摩了萬家武學演武,雖然在長時間的磨合之後能通曉其中精髓,但竟隻是別人的東西,通過模仿所得來的本事隻能盡其神韻之五六,但是此刻驕陽之下,十尺方圓,他的戟無所不至,他這把參悟,便是真正的追求到了自己。
最後一戟,薑鳴高高躍起,而又承天地之重狠狠落下,戟落風止,塵埃飄零,戟入石地數寸,校場之中那一戟一人久久矗立,忽然執戟者反身躍下,握戟時單膝跪在原地,一口鮮血狠狠吐出。
校場中的兵士都看呆了,他們分明看到那戟落之處,十尺之內土地崩裂,這是需要何等強硬的勁力才能做到這一步,何等巧妙的勁力運用才能做到這一步?無人可知!
“十尺殺機,一戟無限,此時的戟已經不僅僅是霸道之戟,而是殺人之戟!”
林寒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校場外,癡癡地望著這一幕,低聲呢喃。
杜衡與回歸心
神,望著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的林寒,也不知他已然看了多久,便出聲問道“六統領,薑鳴將軍這是在……”
“不知,不知。”林寒雙眼惆悵,並沒有看向杜衡與,此時他眼中便隻有那校場中的執戟者,他感慨道“真是不如你啊,能將情緒掌握得如此純粹,即便是悲痛也能如此拿出這般豪氣,不知道你究竟能走多遠?”
杜衡與不知林寒究竟在說什麽,遂不語。
“讓他們訓練吧!”林寒緩緩走出人群,斜睨著杜衡與說了一句,便走向校場中昏倒的薑鳴,將之直接扛到身上,慢慢地走出了校場。
這時那些休息的兵士才反應過來,因為觀摩了先前薑鳴的戟法,心中都頗為震撼,便又開始議論紛紛。
“這薑鳴將軍也太霸氣了吧?我現在終於相信他的武道修為不低於幾位統領了。”
“若是薑鳴將軍能受任統領職位,我真想去他的營中學習戟法,臥華山各營營兵都是跟隨統領的特長而規定其訓練方向,隻有大統領手下訓練的事適合山林作戰的各類甲兵,但若是這位薑鳴將軍成為統領,恐怕怕是會開創長戟營了。”
“你還想得真是好,薑鳴將軍現在除了沒有自己的封號以及營兵,哪一樣對待不比真正的統領,說不定薑鳴將軍並不想成為統領管那些閑事,這樣便也方便他繼續在武道層次上更進一步。”
杜衡與聽著這些各類各樣的議論,不由得蹙起了眉頭,站至校場邊緣處,厲喝道“繼續訓練,不容怠慢。”幾百兵士紛紛走到自己的隊伍之中,忍受著驕陽似火,揮動武器訓練著各類殺敵技巧,時間便在這般汗水流淌中悄悄過去。
又是一日,月份已經進入了八月,正是這交趾地區一年之中最為炎熱的時候,距離慕涯的離開又近了一日。
慕涯現在與妻子尹婉住在一處,多年夫妻已是沒有那麽多阻隔,尹婉現今視力恢複,使得他們重新喚起了數年前的生活熱情,像是一對真正的初戀情侶一般甜膩,倒是惹得其他一些將士很是羨慕。當然這種事情是羨慕不來的,沒有人真正清楚他們在這黑暗的八年裏經曆了什麽,尹婉的絕望,慕涯的堅守,無論那一樣都需要他們用極強的意誌力支撐自己生活。
慕涯剛剛走近營帳,尹婉便遞了一杯茶水過來,伴著柔甜的笑意,使得慕涯眉間的憂愁也是多了幾分。
尹婉挽住慕涯,將他拖至榻前坐下,問道“那薑公子可有好些?”
慕涯輕抿了一口茶水,見妻子的鬢發有些散亂,便伸出手去理,尹婉含笑著不動,愈發雪亮的明眸直直地望著慕涯,也伸出手來理了理他的衣襟。
這一幕極為溫馨,慕涯也是頗為心安,將妻子緩緩擁入懷中,道“舉案齊眉,我撫妻之鬢發一縷,妻理我之衣襟半邊,天下人應羨我有妻如此!”
尹婉笑道“我看不見,總覺得你還是以往的慕涯,還是能閑時忙時尋我談笑的劍師教頭,可那麽模糊的黑暗,我陷入其中便是數年,我過得便是一個真正的殘疾人的生活,你也從來都沒有快活過。這些年你可有後悔?”
慕涯微微感到幾分心疼,輕撫著妻子的臉頰,緩緩道:“悔我當初沒有將你保護好,悔我這麽多年都沒有治好你的眼睛,但獨獨不悔,便是遇見了你,並且與你一起跳落懸崖。婉兒,我倒是想問你,你現在視力恢複,看見我再不似當初年少俊朗模樣,而是這般宛如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外狀,你可曾有過一絲失望?”
尹婉愣了愣,將慕涯卻抱得更緊了些,道“當然失望,不過失望的卻不是這些,而是你竟然趁著我看不見,將自己放浪成了這副模樣,雖然更像是個農家的教書先生,但實在是有些邋遢了。所以今後你出行全部交由我管,你的胡子也該刮刮了,紮人。但是,我慶幸有你,不然可能我早早便死了吧。”
慕涯輕舒了一口氣,笑道“就像是薑鳴所說,現在一切都好起來了,你能看見這個世界,便是有了光明,那些不好的回憶我們再也不會去記起,與其再將新生活打亂,還不如去追尋自己的精彩。而我的一生,便是你。”
尹婉臉頰有些羞紅,道“這般情話在外人麵前可別說,聽著肉麻死了。”
慕涯道“那我便不說了。”
尹婉又道“不,就在隻有我們兩人的時候說,我喜歡聽。”
慕涯的眉頭稍稍斂下,嘴角更是貼上了一抹笑意,她喜歡,便足夠了。
相擁了許久,尹婉道“慕哥,都隻顧著想你,倒是忘記了先前的話,薑公子傷勢好些了嗎?”
慕涯愣了愣,道“薑鳴昨日在校場上演習了一套戟法,震驚了所有人,但是也因為如此,全身經脈又再次拉傷,而是比之先前的傷勢更重了。先前營中的周醫師已經去看過了,又外敷裏服得開了許多藥,我
走的那會兒已經醒來了,狀態雖然還算好,但是精神確實欠佳。”
尹婉道“薑公子對我們有大恩,如今他這般,我們卻倒是沒有什麽辦法還他,若是還不清,我們恐怕也走不了吧?”
慕涯笑道“薑鳴怎麽會這般想法?將我們留在營中的不是他的情義,而是我應該將最後一戰的計謀布置完全,這才對得起我的聲名,何況我已經早有預見,這八月將是這交趾地區數十年難遇的高溫天氣,我們自然是不能在這期間出發。既然不能走,便留在軍營之中還能保證我們的安全,同時,我也想讓你看看我的能耐,證明一下你的選擇沒有錯。”
尹婉咯咯直笑,雙眼恢複之後她無疑是看什麽都樂觀了許多,此時聽到慕涯義正言辭地說這話,便道“真是沒臉皮,我選的自然是沒有錯,哪裏需要慕哥證明?我知道慕哥不放心薑公子,其實不必在意耽誤了我,我們的日子還很長,你隻管做自己的事情便好。”
慕涯也是低頭一笑,並非在肯定誰對誰錯,換一種說法,慕涯得到的便是妻子沒有條件的支持,他很欣慰,道“原本我想奪取功名,拜相封候,讓你成為衣食無憂的錦衣夫人,以告慰這幾年粗茶冷菜的生活帶來的艱苦,但是我後來便想清楚了,其實達到那般成績並不能給我們帶來知足,而且極有可能會讓我們現有的生活也黯然無光。所以我便想帶著你到處雲遊,將那幾年缺失的美好找回來,這樣的平淡生活可能更適合我們,當然我還要將當初你對我期許完成了,不然不算完整。”
“嗯。”尹婉答應了一聲,便再次蜷縮在慕涯懷中,這種溫暖的感覺一度使她無比知足,即便是在那些天地黑暗的日子裏,都沒有過半點冰冷。他的心沒有冷過,他為她的確付出了很多。
慕涯道“婉兒,等我們遊曆出去之後,便找個繁華之地,大大方方地辦一場婚禮,這是我欠你的。”
尹婉聽到這話,情緒突然變得極為激動,但是很快也便沉靜了下來,似乎眼淚便要落下來,但還是笑道“慕哥,這是世上最美的情話。”
昔日少年遊,風華正茂,在那般情投意合的愛戀之中,曾比肩攜行,可惜那時的日子太短,還沒有來得及真正說一句告白,便遭遇了那場禍難變故,導致他們都變了。經年之後,經曆磨難的兩人還是成為了當年彼此希望的那般,夫妻舉案齊眉,互相依偎,不怕一生的諾言太遲,隻恐彼此還心有遺憾。他們放下那段黑暗,放下仇恨,成為了普通人,他們便能將這段愛情走到頭。
慕涯、尹婉,結詞。
軍營之中懸掛著一柄戰旗,旗上有戰鈴一百零八隻,凡戰事起,營中執旗者便揮動戰旗,引起戰鈴作響,這個聲音極為清脆,可以響徹在軍營各處。以往因為戰旗損壞幾乎沒有用到戰鈴,但此時的戰鈴卻是錚琮作響。在軍營各處的軍官立馬來到主營帳集合,商量大戰事宜。
幾大副將全部集結完畢,梁津、林寒與狀態稍好一些的羅湖也來到了這裏,慕涯隨後便來到,這時他的身後竟然跟著昨日又重傷的薑鳴。梁津急忙道“薑鳴,你的傷……此次戰事會議你不必參與。”
薑鳴道“我現在傷已經好了不少,雖然上陣殺敵還有些困難,但是在一般地方還是能幫上你們的。”
林寒扶著薑鳴往裏麵走了走,與羅湖坐在了一起,才竊聲道“何必呢?”
薑鳴笑道“一閑下來便心中覺得痛苦,總要找些事情做。”
林寒緊皺眉頭,沒有說話。
梁津將眾人安置好,便朗聲道“今日龐路派遣三路兵馬,分別由羅曜華、牟玉成、邛樂雙帶領,各有約莫三千人,自東、南、北三方進攻我軍大營,我軍已經立起防壘器械阻擋,雖然他們想要攻破還要些時間,但是前方已經告急,我們急需要派遣兵馬與將領支援,各位有什麽好說的?”
林寒道“二統領,其實我想知道的是龐路的目的,他們到底為何要派遣這三路兵馬襲我軍營?三路兵馬,聽起來很有條理,但是卻沒有一點作用,九千人圍營根本不可能起到太大的作用,更何況我們有重騎兵可以充當防禦,在防禦方麵已經占據了絕對的主動,他們此舉不可能隻是為了挑釁,我覺得更有其他目的。”
慕涯撫著下巴思索了片刻,道“六統領想的很對,這三支都是餌兵。在之前北部山林大戰之中,我們已經見證了龐路對於餌兵的運用,所以萬萬不能在這些方麵放鬆警惕。我的意見是,從現在開始先引出三道兵馬抵禦,同時派遣哨探查探龐路其他兵馬的動向,萬不可跟隨敵人的心思行動。”
梁津點了點頭,道“慕涯先生所說很對,那林寒、杜衡與、馮慶便兵分三路分別迎敵,杜衡與與馮慶一定不能與敵將進行正麵交鋒,隻要將他們擋住便好,軍機刻不容緩,速速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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