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七夕日
七月七日,題曰七夕情。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
雲階月地,關鎖千重。
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
牽牛織女,莫是離中。
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申夷憂神情眉目含愁,立於臥華山崖前遠望,透過那群山重疊,似乎可以看見那遠處不遠的平原,那個人應該便在那裏。
她小的時候善於舞弄明月,也有著調素琴的愛好,長大一些便不再喜歡那些束縛人的東西,就像是房間內外的牢籠,就像是整個家族給她戴上的手銬腳鐐,她不喜歡便不再願意做,即便她憂愁滿心,也不需要人寬解慰藉。
她孤身穿過千裏風塵,遠走山水來到寒武關,以蝶蛻之術化為男子外貌,整日沉醉於飲酒閑聊,似乎真的已經忘記了前時憂愁。但當薑鳴的出現,失齡峰中舍身相救,百鬼夜行之中僥幸活命,她突然才覺得餘生尚有美好的東西能勝過醉酒。
幻中紅裙看盡真假,他願意將她從紛亂的旋渦中救出,鏗鏘軍列十日為友,駕舟淵流醉酒於寒春,之後火漣洞中相思而見,小雍城中花燈光暈下一吻情深種,玉影仙琉是他送下的禮物,可那曉夏夜殘香卻令人斷腸。
申夷憂身在臥華山中,每日思想著這些舊日的故事,她很清楚薑鳴為什麽將她丟下,可是他卻不是真的懂她,若是經曆過黑暗,便不願再讓光明遠去。薑鳴為了守護而將她獨留,為了兄弟與追尋而遠赴戰場,這時的薑鳴仍然是薑鳴,這時的申夷憂卻再添了情緒。
憂愁仿佛天生就有,伴隨著嬰兒呱呱墜地便為家門不幸作了預兆。焦慮便是獨處便有,何謂獨處?無他無江湖。更多的是惶恐不安,前日她心痛如絞,她發現她與他的心好似連接在一起,她分明能感覺到一柄冰冷的刀刃刺入了心髒,即便歸路哨騎傳來的消息隻是薑鳴負了傷,但她卻知道,那傷很重。
申夷憂在猶豫一個問題,她想要離開臥華山,她想要尋找到薑鳴。是的,隻為尋找,雖然她從未丟失。繚繞在她心間的複雜情緒如狂浪翻湧,他所說過的‘念子忘憂’曾讓她笑靨如花,可是似乎一旦被那種憂愁鎖定便無法脫身,她親嚐其中苦澀,深知其味,畏之如虎。
她手中握著當日在小雍城中薑鳴送給她的零玉,隻是一塊與拇指一般大小的水滴型的吊墜,其玉翠滴、玲瓏剔透,玉墜的中心位置有著一抹宛如遊雲的紅絲,這便是傳說中邙零公子一淚山川喋血的證據,這種紅絲做不得假,也不知真的是幸運,還是上天注定的情緣,薑鳴竟然能在那種小地方找到零玉這般珍貴的東西。她珍之如手足。
她想若是薑鳴有所感應,他手中的另一枚零玉也會傳遞她的思念,這種思念是自從他們真正的承認對方之後才有的,至那夜情根深種暗渡,便真正的無法分離。零玉象征著絕對真切的深情,在捉摸不透的人性之中,薑鳴能以一顆熾熱的心將她身上的寒冰消融,不是因為有零玉佐之,那悠長歲月若有人陪,她隻希望是他。
她的心神頗為恍惚,她望著遠方,承接著來自山崖的風,像是無聲的雕像,木訥而不知何語。
今日是三垣九野中一個被共同承認的節日,七夕共度更像是情侶長相廝守的承諾與詛咒,她心中的悵然與惘然更勝昨日,但是沒人看見。她唱詞七夕,即便唱的不像是小時候那般音色嫻熟,但她邊唱著邊留下了眼淚,就像是往日無依飲醉,看不到心中所需,隻是看到了“雲階月地,關鎖千重”。
何謂莫是離中?等申夷憂將萬山看穿,將遊雲望斷,將心懷寄於魚雁,總想著相逢敘情中事,可是心情卻糟糕一片,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申夷憂掩麵,在這居民區的最後麵,幾乎沒有人會前來,背臨山崖,其勢險峻,早有人囑咐莫要靠近,可是她心神恍惚,卻不知是在現實還是夢中。她失足跌倒,直下山崖,即便迅速反應,手仍舊沒有抓住崖邊的草木,這一刻,她望著青天,竟多了幾分幾分坦然。這樣便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嗎?
最讓人心痛的不是離愁別緒黯然,對於申夷憂來說此時見到薑鳴已經成了一種奢望,因為她的生命已經無力抓握住那道救人的繩索,或許這場意外便會終結她困苦與為難的一生,她還是惘然,沒有再見他一麵。
與此同時,一道純白色的流光劃過山川,托起墜落的申夷憂,虛空而行,在一座陌生的山崖上停下。
一名身著舒展白裙的蒙紗女子像是仙人一般站在申夷憂身前,她束發三千青絲垂落,她目如泓水暗有秋波,她纖腰一握如流紈素,她白裙一襲似染雲煙,即便蒙紗也掩飾不住那白皙動人膚色,她手中有劍宛如玉竹,形止溫婉,聲如碧潭,即便是女子看來怕都是要動心幾許。
“你沒事吧?”蒙紗女子
輕聲問道,申夷憂心神緩緩恢複,癡癡望著眼前女子,竟是誇張地呆怔住了,與眼前女子相比,似乎她的容貌也變得稀鬆平常太多,她不由得問道“你是仙子?”
蒙紗女子淡然一笑,道“這應該是登徒子所說的話,莫非你也要說對我一見傾心?”
申夷憂問道“剛才是你救了我?”
蒙紗女子輕嗯了一聲。
申夷憂又道“那你是……”
蒙紗女子微微一怔,道“地位修者,扈江離。”
地位修者?申夷憂打量著眼前女子,根本無法從其容貌查探出年齡,她申家也有著地位修者,不過是家族的幾個掌權者,此時早已經是接近百歲白發斑斑,最年輕的地位境界的叔叔也已經將要知命,哪裏能落得如此年輕相貌?申夷憂不由得有些吃驚。
那蒙紗女子好像知道申夷憂心中所想,笑道“我與你一般年紀,可能大你三四春秋,當然你也不用有什麽感慨,我們所經曆的環境不同,成長方式也各有差異,但對於武道修行這件事,卻是後天的努力更重要些。”
申夷憂笑著搖了搖頭,道“我不是驚訝這些,而是覺得你能飛行,很是厲害,我曾經聽人說過,地位之境雖為仙靈,但並不能掌握完全的飛行之術。”
扈江離道“確實是這樣,不過那些都不過是古籍中與普通人的說法,任何地位修者隻要能學會對元結的著真正掌控之法,便能實現短暫滯空,而地位修者隻要能達到七重地位,便能夠修行關於飛行的靈術,或者領悟一些道法,而隻要達到九重地位,便能夠強行運用虛空之行。”
申夷憂道“多謝救命之恩,還以為我就會那樣跌落山崖,再也沒有生存下去的可能了呐,這個世界我還有個人不願意離開,要是死得這麽容易,倒是對他太不容易了些。”
扈江離見這女子對修行並沒有什麽興趣,關注的也隻是自己的事,也不在乎她失禮,道“你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吧?”
申夷憂猶豫了下,道“我想去那裏。”那裏是交趾平原,臥華山與秦兵交戰的戰場。
扈江離沒有說什麽,蓮步踩虛空,素手輕招,申夷憂便隨著扈江離化作一道流光遠去。這一去,如癡如夢。
薑鳴背著方轅戟,戟刃擦得十分幹淨鋥亮;楚泓握著十石精筋鐵胎弓,背上背著九支鐵箭。他們入下染,在來人的指引下,入了一座酒樓,場景與江城那一幕格外相似,薑鳴輕捂了一下胸膛,他的傷並沒有痊愈。
“賢弟,好久不見,快快請坐。”秋絕一身白衫,遠遠相招,這次的傭人不再是江陵郡郡守林全峰,而是一名頗為風度的中年男子,白萍與瓊華站在秋絕左右一言不發。
看到眼前一幕,楚泓低聲笑道“這秋絕皇子看起來並不像是那樣凶惡,怎麽突然覺得你更像是惡人。”
薑鳴明白楚泓的性情,也是淡然一笑,道“這種人才可怕,若是一會兒有事情發生,可以讓你打頭陣。”
楚泓搖了搖頭,道“還是不要了吧,今日我帶了九支鐵箭,想來就算是九段人位武學宗師,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也難以應付了,放心好了。”
薑鳴道“帶你來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楚泓笑道“其實你還沒有見過我的真實實力,我的七空箭並不止這點威力,現在用的隻是鐵胎弓與鐵箭,平日裏更是普通的硬楊木弓與羽箭,但之前我與林寒他們在遊曆之時,曾遇到一個鑄器大師,他為我們各自鑄造了兵器,寒子的銀白刹螭槍,老津的搗馬柝長槊,羅湖的白虎铖牙刀,以及我的七支七空箭。因為一直以來我都沒有把握真正地動用那七支特殊材質的箭矢,所以平時都是用的普通羽箭。”
薑鳴道“那你有沒有測試過,你那真正的七空箭的真正威力有多強?”
楚泓道“應該很強,強到我無法估計,因為鐵胎弓駕馭的鐵箭便足以對九段人位武學宗師造成傷害,更強一層的七空箭很有可能會直接射殺九段人位。當然,我如果能射出那麽一箭,估計就得躺在病床上個把月,甚至麵臨著無法拉弦的危機,這種事我不太會嚐試。”
薑鳴暗暗思忖,對楚泓這手七空箭更是無比佩服,眼見著走近秋絕,遂說道“不用再說了,還是先把眼下的事情應付過去吧!”
白萍與瓊華親自斟酒,薑鳴與楚泓落座,各自端起酒杯,與秋絕相碰而飲,場景似乎看起來異常和諧,全無任何異樣。
秋絕笑道“這位應該便是臥華山的八統領楚泓吧,果然儀表人才人中龍鳳,本皇子倒是很想見識一下楚泓兄弟傳聞中能一箭殺八段的七空箭,不知今日有沒有榮幸?”
楚泓卸下弓箭,放在一邊,道“殿下言重了,七空箭又不是什麽神技,並沒有什麽博人眼球的地方,若是殿下想看,我射一箭就是了。”
秋絕笑道“那就請楚泓兄弟試射大概五百米外的桅杆,不知可否?
楚泓道“我的鐵箭不射死物,還請殿下拿來普通的羽箭,讓我試射。”
秋絕道“拿幾支羽箭過來。”
話音剛落,隻見從樓上的頂梁處躍下一道黑影,手中拿著三支羽箭,站在了楚泓麵前。薑鳴與楚泓都是一驚,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黑影的動作,在黑影落地那一刹那他們才反應過來,隻是秋絕手下一名跑腿的,都有著如此強悍的實力,怎能不讓他們兩人吃驚?
秋絕道“楚泓兄弟,可以開始了。”
隻見楚泓一把拿起黑影手中的羽箭,三箭上弦,僅僅一瞬間的瞄準,便羽箭脫弦,直向桅杆射去。那是城中官兵用來檢測風向的桅杆,杆上有一麵紅旗,三箭飛過,旗未落,杆未斷,但羽箭已不知所蹤。
過了片刻,又一名黑影霍然出現,單膝跪在秋絕麵前道“回稟殿下,三箭全部射穿桅杆,杆上留下了三個拇指粗細的貫穿箭洞,三洞隻見距離大致相同。”
秋絕笑道“好,楚泓兄弟果然是好能耐,古人百步穿楊也難,但自從先輩發明勁弓與三角箭簇,同時研究出一整套箭術知識要領,便出現了大批能將箭術達到兩百米白發百中的能人,還有少數人能夠在三四百米距離命中箭靶,但能將羽箭射中五百米外的目標物的人物極少,楚泓兄弟當是秦王朝箭術第一人。”
楚泓連連謙虛,一旁的薑鳴敏銳的注意到,方才他們上樓的時候站在秋絕一旁的中年男人,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離開了樓中,這令薑鳴暗生疑竇,他的心中有了另一個猜測。
交趾平原的臥華山軍營,幾位統領忙於軍務不得閑暇,林寒卻在忙碌了一大會兒之後,將肩上的任務盡數交給了駱風至,而他卻美其名曰訓練蛇女的武道技巧,借故來到了靠近交趾山脈的一處荒僻角落。
林寒手中握著一塊渾黑色令牌,溫涼的觸感令得他的精神格外清醒,他癡癡地望著令牌上的嵌金紅漆字樣,陷入了一種呆怔的狀態,自語道“羿玄,我到底該不該去……”
這是在先前一名蒙紗女子交給他的,在一個古渡口,她一身純潔,像是九天落下的仙子,蒙紗不掩傾城色,他從未像那時那般癡迷於一位女子的容貌。除了容貌,更令人稱奇與驚歎的是她周身散發出來的纖塵不染的氣質,似乎世上沒有任何事物能與之相比。
林寒問道“你是……”
蒙紗女子道“我來自太微垣羿玄宗。”
林寒道“我是問你的名字。”
女子道“如果你隻身在凡俗,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林寒道“我相信我不會甘於平凡。”
女子將一塊黑色令牌扔過去,道“如果你以後想要走出一條不同的路,可以來羿玄宗,這裏雖然不能直接給予你強大的力量,但能讓你的道路不再迷茫。”
林寒道“要與你並肩同行需要如何實力?”
蒙紗女子神情一怔,顯然是沒有想到他會說這種輕薄之語,在羿玄宗中也經常有優秀的男子向她表白,但礙於她強大的武道實力與令人不得不低頭的地位,皆是表現得極為委婉,即便是其他宗派的翹楚也隻能以禮相待,但這日卻沒想到被一名沒有達到地位的凡俗之人駁了禮,並且可以視之為“登徒言辭”地莽撞問話,這令得她不由得蹙起了眉頭。
林寒見女子沒有回答,便又道“我還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蒙紗女子冷臉淡漠道“你可知我們之間的差距?在這三垣九野,即便是三垣之地上界宗派的嫡傳子弟,也不敢如此失禮,即便是一些大宗派的宗主見到我,也得頷首低頭以示敬意,但你隻是一名人位武者,有什麽底氣敢於問我姓名。”
林寒抬起頭,鏗然道“他們不敢的,我敢;他們不能的,我能。天下之人,無非血肉,與我有何不同?我的名字是林寒,請記住,若是有一日,我來到你的眼前,請給我機會。”
蒙紗女子暗暗吃驚,對於男子的狂妄之言,她竟突然多了幾分信任,她嫣然一笑,道“我叫扈江離,這一次我是以我自己的身份站在你的麵前,希望你能成為我的朋友。”
事隔經年,林寒依稀記得當時蒙紗女子的話,不,很清楚。對於她說的每句話他都很清楚,那時羅湖、楚泓不在,他也還沒有認識薑鳴,那時的他,是這半生覺得自己最有力量的時刻。因為他堅信,他能做到。而她,與他結交。
林寒握著羿玄宗的黑色令牌,癡癡道“當日她給我留下了一縷元結在這令牌中,如果她願意告知她的行蹤,會暗中將元結喚醒,這樣我便可以得知她身在何處。我用精神努力感應到令牌中的元結,她似乎,正朝著這裏前來,說不定我便可以再次看見她。”
白麵君子,臥華山六統領,從不染女色。
從來沒有人知道林寒的心思,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心中藏著一位仙子。
這日七夕。
應天晴。
xun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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