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 咫尺天涯
黎平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覺得孤獨是那麽難以忍受的一件事情。
從永濟渠出來後,他的身邊就一直徘徊著胡元和小五的影子,便是當年淮占郴和凝如雙宿雙飛的時候,他也有好友相伴,從來不曾落單過。
可如今,在這千牛衛衙門裏,他不但要忍受黃霈佑和阿娜瑰時不時露出來的恩愛神色,還要眼睜睜地看著胡元和悅書從兩情相悅到情意綿綿,甚至連小五也同淮占郴在運河邊尋回的司琴情投意合,他自己不落單有怎麽說得過去呢?
每當月上柳梢頭,吃過晚膳的有情人便相約黃昏後。黎平無人可約,看著三三兩兩的人攜手離開,隻得撇了撇嘴,無奈地收拾了碗筷,而後三兩步走到淮占郴的書房,同已然過上和尚生活的主子一同審閱運河治水的方略,任由清風明月惹人心動,也意誌堅決地將其鎖在門外。
自從那次目睹凝如墜入運河後,淮占郴本就冷漠的性子一下變得更加冷傲了。
從前,黎平同他說話,淮占郴還能用一兩句話做答複,如今,便是黎平長篇大論到清晨,淮大將軍也隻是默然聽著,最多回複一兩個“嗯”字敷衍了事,剩下的時光全是寂靜一片。
若不是門外實在沒有能呆著的地方,風風火火的黎平才不會甘心坐在青燈古刹一樣的書房,同淮占郴默然相對。
好在,黎平還算想得開,看在手中治水的方略是下一步出任工部小吏是有益積累,黎平倒也收住了心思,認真比對圖上的河道走向。
東方泛出魚肚白的時候,黎平的河道圖終於核完了一遍,治水的日程也粗略列了出來。
淮占郴花了一夜的時間,將治水的人數與錢糧分派好,拿到黎平的日程後,伸了個懶腰,不再多言,徑直站起身來,換了朝服,往太極宮走去。
接連數月的大雨讓運河的流水急劇上升,李淵生怕河水泛濫成災,才接到河水告急的警報,便緊急招來了運河邊長大的淮占郴,讓他製定治水方略,並親自帶隊前往運河邊治水。
按照先前的安排,淮占郴的隊伍兩日後便要從長安出發,所以,於公於私,今日這場部署都至關重要。
太陽升起的時候,李淵與李世民及諸位大臣就淮占郴提交上來的治水方略已然討論了兩個時辰。
淮占郴不是治水的行家,但朝廷上下,自小在運河邊長大的,隻有他一人。如何將朝廷限航的指令說與運河上的船夫們聽,如何讓岸邊的農戶們心甘情願地拿著朝廷的農田貼補同意開閘放水,其中的奧妙自然隻有淮占郴這樣的運河子弟能明白。
所以,對淮占郴在治水方略中提出的人力部署與時間安排,李淵父子並沒有太多的意見,隻聽他奏報一遍,便同意了他的提議。
不過,便是如此,李世民還是在指揮陣地的選址上與淮占郴出現了分歧。
在李世民看來,想要兼顧治理永濟渠和通濟渠兩段河道的水利問題,指揮陣地必須選在中間節點,也就是淮占郴的故鄉板城。可淮占郴因為凝如的逝去,對回憶中相關的一切都十分忌憚,連京城中凝如當年常出沒的朱雀大街,這些年他都從未涉足,如今要他重返記憶的原點“板城”,他更是不願意。
李世民明白淮占郴在顧忌什麽,但治水是國家大事,總是個人情懷能理解,也應以大局為重才是。
那一年,侍衛一箭射中凝如的時候,李世民並未同淮占郴商量過半分。原本,李世民以為戰事結束,淮占郴會因為這件事與自己決裂,好在,講述完凝如保全愛人的心願後,淮占郴隻將自己鎖在靈堂裏三日三夜,而後便接了朝廷的旨意,成為大唐王朝新一任的千牛衛將軍。
見兄弟如此明事理,李世民不由得為他的品格所折服,也為朝廷不曾失去這樣一位將才感到欣慰。
如今,運河泛濫,淮占郴再次臨危受命,李世民以上峰的命令要求淮占郴將指揮陣地定在板城,顯然也是出於對淮占郴的信任,曉得他不會將此事看作個人恩怨,而是能以大局觀冷靜看待。
“占郴,我明白你不去板城的原因。但逝者已逝,凝如最終的結局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而是朝代更迭的必然結果。
人生在世,終有一別,你同她出身迥異,能兩情相悅已是幸事。和有緣無分的人相比,你們的人生並沒有虛度,若執迷於過往,不肯向前,待哪日光陰耗盡,你怎麽對得起凝如的一番苦心,又有什麽臉麵與她相見呢?”
話音落地,淮占郴微微一怔,想到天堂裏的重逢,他又禁不住顫了兩顫。
時過境遷,淮占郴每日都靠倚疊如山的公文和卷宗覆蓋心口的那道傷疤,本以為他如今可以平靜地接受凝如的各種消息,但往事重新被提及的時候,他的心還是忍不住疼了起來。
很多次,淮占郴告訴自己,一定要打開心上的天窗,讓陽光照進來,可每每傷疤被掀起,他還是忍不住攏回雙手,以此鎖住凝如的名字,也鎖住他們曾經的甜蜜和喜悅。
可是,正如李世民所說,沉迷往事的結果隻能是固步自封,那樣,不僅他的下半生將被荒廢,連凝如先前做出的犧牲也將付之東流。
掙紮在心間掠過,淮占郴的雙眉不由得蹙了起來。
李世民曉得他正在思量方才那番話,便也不再多言,隻靜靜站在龍椅旁邊,同父親靜候淮占郴作出答複。
黎平是個粗人,但他也知道讓新登基的聖上和新上任的秦王等候一個屬下答話實在不合規矩,便抬起肘子,打算戳一戳淮占郴的脊梁骨讓他快些答話。
隻是,才抬起手,他便看見李世民拋過來的眼色,意思是給淮占郴多留些時間。
主子都發話了,黎平自然沒有造次的道理,於是安靜地縮回了手肘,默然站在淮占郴身後,同李淵父子一樣,不急不躁地候著淮占郴想通。
日光順著窗台一點點的回縮,大約過了一刻鍾,淮占郴才終於勉強點下了頭。
看著他拱手接下旨意,李世民竟覺得有淚在眼眶中打轉。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總算沒有辜負凝乳的囑托,因為他相信,隻要過了最艱難的這一刻,淮占郴一定能從沼澤中站立起來,將來的他也必定能找到另一個知心人,相伴人生剩下的路程,也算不辜負凝如的心意。
最終,治水的重鎮設在了淮占郴的故鄉板城,淮占郴期間雖在兩人一同生活過的黃宅閉門獨居了幾日,其後忙於公務時的精氣神都十分良好,絲毫沒有頹唐的跡象。
每日,隨身侍奉的黎平會把淮占郴的近況記錄下來,並三兩日一次,將重點事項飛鴿傳書到李世民處,以便京城裏的老友隨時掌握淮占郴的近況。
見形勢卻如先前預料的一般順暢,李世民也開始在京中張羅,希望能為淮占郴保一門親事,讓他與合適的官宦小姐共結連理。
曉得淮占郴死要麵子的性子,李世民張羅他與京中女子會麵一事的時候,並未同當事人提前告知。反倒是發妻長孫無垢和高陽公主的女先生成了李世民最重要的參謀。
經過一番篩選,一百餘名官宦小姐裏僅剩幾人擁有與淮占郴相見的機會。如此嚴苛的選擇,倒不是因為官宦小姐們有多不如意,而是因為李世民等人深知淮占郴對凝如的癡情,所以擇取人選的時候,便不自覺地以凝如作為模子,覺得隻有相貌與凝如相似,或是性格與凝如相同的姑娘才能讓淮占郴動心。
到淮占郴回京日期的前三天,李世民遴選千牛衛夫人的事情已經辦得七七八八。三天後,這些姑娘千嬌百媚地坐在太極宮的正殿上,隻等淮占郴回城拜見李淵時,供這位難得的英雄挑選。
接過淮占郴的奏報,李淵臉上的笑容久久不曾散去。看著兒子張羅淮占郴的婚事,他更是心下歡暢,隻覺跟著年輕人張羅這些事情,心態也年輕了不少。
樂聲響起,太極宮內觥籌交錯,歌舞升平。淮占郴作為治水的功臣,毫不以外地成為宴席上最奪目的人物。
姑娘們原來隻聽說淮占郴是個英雄,對他的容貌與性情並未有太多的認識。今日,見到他俊朗的麵孔和沉穩的性子,姑娘們更是當即為之傾心。
幾個姑娘中,最出挑的自然是褚遂良大人家的表小姐。這個出身書香門第的小姐,天生一副好容貌,加上性格與凝如當年一般活潑,當之無愧地成為李世民和長孫無垢心目中最合適的人選。
昨日,褚小姐還對今日的會麵毫無感覺,此刻,被淮占郴深深吸引的她竟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競爭的激烈。
為了脫穎而出,風風火火的褚小姐見李淵父子與淮占郴已經喝過酒了,便大膽站起身來,徑直走向淮占郴,向他敬了一杯接風酒。
“淮將軍治水辛苦,小女子佩服之至,謹以此酒為將軍接風。”
纖纖玉指端著酒杯呈在淮占郴麵前,淮占郴始料未及,錯愕了刹那,才站起身來謙遜有禮地舉起酒杯,同褚小姐碰了碰,而後一飲而盡。
李世民見淮占郴這杯酒喝得如此爽快,心中隱隱的擔憂竟消散了許多。
看上去,淮占郴恢複得比他想像的還要好,可酒杯重新放到桌上時,淮占郴未等褚小姐離開,便自顧自地坐了回去。
李世民覺得美人被這樣冷落實在尷尬,便不由得開了口,借褚小姐敬酒的事情,找台階打了個圓場。
“占郴,褚小姐敬了你一杯,作為回禮,你難道不該回敬她一杯麽?”
褚小姐本來因為淮占郴的冷漠顯得有些尷尬,有了李世民的這句話,她的顏麵上倒也多少好看了些。
淮占郴本就是出於客套才起身飲了褚小姐的酒,如今,李世民要他回敬,他自然覺得無甚必要。
“褚小姐的美意,我已謝過,再喝下去,小姐酒量太淺,傷了身子或是暈倒了可就不好了。”
近乎生硬的拒絕讓李世民不由得愣了愣,好在他想來知道淮占郴是這種性子,便也不同他計較,隻摘了幾句關鍵的話,重新把場子圓了回來。
“占郴雖是武將,卻也懂得憐香惜玉了。將來若有了家室,那咱們這位千牛衛夫人,可不是要捧上天了?”
太平盛世,男人疼愛女子的玩笑顯然是酒桌上頗受歡迎的話題。李世民知趣地將話題引到這上頭,一來是想和今日的主題相契合,二來則是為了調節氣氛,讓周身已然冷掉的氣氛重新暖和起來。
可是,他的這份良苦用心並不被淮占郴所領會。
周圍的男人們笑嘻嘻地就著李世民方才起開的話頭往下接續,淮占郴卻幹脆利落地將眾人說話的興致剝奪得一幹二淨。
“凝兒不勝酒力,從前常告誡我,喝酒之時切勿過猛,以免傷了女子的身子。適才,褚小姐已猛灌了一杯,我關懷她,不過聽從我家娘子的囑咐罷了,不算什麽。”
歡聲笑語在淮占郴話音落地的時候稀稀落落的飄零,李世民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火熱氣氛,竟被淮占郴這一番冰水一樣的話澆得連火星都不剩一顆。
眾人麵麵相覷,一下覺得今日這場遴選千牛衛夫人的會麵有幾分畫蛇添足的味道。褚小姐更是因為尷尬難耐,紅著臉坐會原位,連身旁好友遞過來消氣的熱水,都沒有心情喝上一口。
李世民咂咂嘴,不曉得如何收場。長孫無垢看出自家相公的難堪,莞爾一笑,重新起了話頭,將焦點引向了別的地方。
“聽說,淮將軍是板城人,這次奉命到故鄉辦差,一切可還順心?”
淮占郴明白長孫無垢的用意,見周圍的人被他那番話驚得啞口無言,便也不再忌諱“板城”這兩個字,徑直將他這次辦差的經過簡要的敘述了一番。
"板城雖不是繁華之地,百姓卻淳樸善良。當年大隋無道,板城百姓備受壓迫,如今,改朝換代,日子太平了,他們自然倍加珍惜。所以,本次治理運河水利,勸說百姓的事務並未花費太多時間。河道整治日程能按時完成,也同他們的配合密不可分。”
淮占郴滿是感激地將自己在板城受到的支持和百姓們對李唐王朝的支持做了闡述,在坐的人滿是信服的點點頭,連龍椅上的李淵都感慨地歎了口氣。
李世民對長孫無垢轉移的這個話題很是滿意,讚賞地衝她看了兩眼,自顧自地接了一句:“板渚百姓能如此,實在是我大唐之幸!”
眾人覺得李世民這話接得十分得體,便跟著他的尾聲,豎起拇指附和了幾聲“正是,正是!”
官場上一唱一和的習慣並沒有什麽不妥,但淮占郴卻在李世民的最後一句話裏,嗅到了異樣的氣息。
他猛地眨了一下眼睛,轉頭看向李世民,開門見山地問了一句:“秦王怎麽知道板城也稱‘板渚’?”
——因為,這兩個字並非板城百姓的俗語,而是凝如當年逃課時與他定下“秘語”,除了自己,外人如何會知曉?!
後麵那一句,淮占郴自然沒有說出口,但李世民卻感受到淮占郴的質疑,臉不由得紅了一片。
神色上的變化讓淮占郴對自己懷疑更加篤定。李世民後悔自己“出言不遜”,故作鎮定地笑了兩聲,這才回了句:“淮帥自己在治水方略上寫了這兩個字,本王看了,自然曉得。”
希翼的光在淮占郴的目光中熄滅,原以為尋到一絲凝如活著的訊息,卻不想,一切隻是自己的臆想罷了。
簡單地回了兩句“也是”,淮占郴輕笑兩聲,將眼前新斟滿的那杯酒一飲而盡。
見淮占郴不再追究,李世民的心慌總算壓下去了一些。再看長孫無垢臉上微微露出的譴責之色,李世民為險過這一劫感到慶幸。
隻是,隱瞞終究不是長遠之際。就在李世民覺得這場懷疑與質問告一段落的時候,淮占郴深夜的突然到訪,卻讓他腦子裏稍稍鬆弛的弦,重新蹦了起來。
治水方略緊緊握在淮占郴的手裏,李世民曉得謊言被拆穿,安靜地站在原地,等候淮占郴的再一次質詢。
“這張方略上,我寫的是’板城’,不是‘板渚’你知道這個詞,不是從這張方略上看到的,對不對?”
和李世民預想的不同,步步逼近的淮占郴因為恐懼連咆哮的力氣都沒有。
“她還活著是不是?她好好地活在你身邊,是不是?”
本應理直氣壯的問話因為害怕失落而變得顫顫巍巍,李世民本還想扯開話題敷衍了事,看到淮占郴眼中升起的希望和雀躍時,他忽然不敢妄語,生怕淮占郴再次掉進絕望的泥潭,一蹶不振。
沉默回答了一切,淮占郴為從李世民口中聽到否定的答案,眼眶中不由得湧出了欣喜的淚。
“她在哪兒?我的凝兒在哪兒?!”
李世民輕歎一口氣,抬眼看著淮占郴,許久,才鎮定地回了句:“你確定要見她嗎?”
淮占郴覺得這樣的問話簡直可笑,伸手捂在胸口,反問李世民:“事關凝兒,如此大事,我為何要同你玩笑?”
李世民曉得他的決心,卻還是不由得將現實的殘酷提前說與他:“誠然,她確實還活著,可事情並非你想的那般美好,如今的凝如,已然不是從前的模樣了。”
“這話,什麽意思?”淮占郴上前一步,麵色認真地追問。
李世民歎了口氣,低頭看著地上斑駁的大理石紋路,抿唇思量了一會兒,才回道:“若我說,她的肌膚因為河中沙石的撞擊,成了這幅模樣,你可還願意同她再續前緣?”
淮占郴隻覺得胸口微微一縮,決心便伴著勇氣脫口而出:“我的命是係在她的命上,並非係在她的容貌上。莫說她的肌膚傷痕交錯,便是她形銷骨毀,隻要還有一口氣在,我便不會放開她,哪怕同赴黃泉,也在所不惜!”
李世民沒想到淮占郴對凝如竟深情至斯,歎服之餘,終於說出了凝如的下落。
“那一日,我被凝如劫持出來的時候,暗中用手勢示意門外的侍衛在箭頭上抹了蜜蠟,所以,凝如胸口中的那一箭並不會傷到她的要害,隻要及時將她從運河中救回來,就定然能保住她的性命。
然而,浮橋落下來的時候,水位猛漲,水流不至於將凝如衝走,但卷起的浮石卻將她的肌膚割出了一道一道的傷痕。
你出兵洛陽的第二日,凝如便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可照鏡子的那一刻,她的失聲痛哭卻在場的人痛不欲生。
無垢跟在她的身邊安慰了三日三夜,凝如眼淚哭幹了,才終於有勇氣站在銅鏡前,看自己那張碎裂的麵孔。
本來,我打算安排她與你見麵,可得知消息的凝如卻跪在我麵前,懇請我不要告訴你她還活著的消息。她說,她不想成為你的累贅,更不願意你因為愧疚白白浪費了下半生的時光。
我見她態度堅決,便不再堅持,將她安排在高陽身邊,時不時給她送去你的消息,讓她知道你過得還不錯。”
淚珠順著淮占郴的臉頰滑落,模糊的視野裏,淮占郴仿若看到凝如決然的模樣。
“為什麽這麽傻?為什麽不明白我要的究竟是什麽?”
李世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唯一能給出答案的人,是此時剛剛哄高陽公主睡下的凝如。
月色融融,涼風習習,凝如幫小公主掖了被角,推門離開,轉道前往院中的涼亭,欣賞那個許久不曾凝望的月亮。
沒有外人在身邊,凝如小心地解下臉上的麵紗。清涼的感覺撲麵而來,鬱結了一日的煩悶心情,順著長舒的那口氣,從喉嚨飄散出來。
今日,淮占郴與京城官宦家的小姐們相見,若有一人能與他共結連理,淮占郴的日子也算有個照應了。
按理說,這應該是件高興的事,而且那些姑娘都是自己親自過目的,再怎麽樣也不至於離譜。可舊情橫在心間,凝如還是忍不住心疼了許久。
在李世民和長孫無垢麵前,凝如還能強撐著作出大度的模樣出來,空無一人的時候,凝如內心的傷感便情不自禁地泛濫了起來。
不過,還沒發泄多少,涼亭邊上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讓她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熟練的隴上麵紗,凝如才終於有時間查看來人是誰。樹影下,秦王最常穿的那件紫色蟒袍,一下讓凝如的緊張舒緩了許多。
“參見秦王。”
見是恩人,凝如恭敬地行了禮。隻是,和平日謙遜有禮的模樣不同,今夜的“秦王”卻似乎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
得不到對方的回應,凝如尷尬之餘,不得不重新開口,自己找了個話題將冷掉的氣氛重新溫熱。
“公主剛剛睡下,門沒鎖上,王爺可推門進去看看。”
凝如明白父親見女兒心切,順意說了這話,自然算是得體。隻是,對麵的“秦王”還是一言不發,連個“嗯”、“啊”都不曾給一句,弄得凝如全然不知如何接續下去。
無奈,等不到對方的答複,凝如隻得清了清喉嚨,重新開口說了別的話題。
“今日殿上,幾位小姐可有讓占郴滿意的人選?”
相比方才的一動不動,這句問話總算引得對方的身形微微顫了顫。
隻是,縱使這樣,“秦王”還是問曾開口。
凝如覺得今夜的王爺或許真的不想說話,又覺得他許是不願戳痛自己,這才不可能將今日的殿上的事情說出來。
感恩於對方的體諒,凝如不再等候,隻著自己的話,將心中的感慨說了出來。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希望占郴能過得好,可事與願違,占郴總因我而落難。去永濟渠是這樣,被發配到高麗戰場也是這樣,後來在運河邊上,他更是因為我成了兵士們的眾矢之的。
好在,最後因了王爺的相助,占郴總算保住了前程。如今,我雖還活著,但拖著這張殘破的臉,又怎麽忍心再次耽誤他。
所以,王爺不必替我擔心,若真有人能與占郴共結連理,也算是替我了了一樁心願,我高興都來不及,又怎麽可能難過呢。”
說到末尾,凝如由衷地泛出了笑容。唇角的溫熱還未褪去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讓她石化在原地。
“你隻曉得讓自己不難過,可曾想過我的感受?”
月移花影,陰影下的“秦王”以淮占郴的模樣出現在凝如麵前。凝如捂著嘴唇,強忍淚水,喉嚨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溫柔而蠻橫地質問讓凝如錯愕,淮占郴緩步走向凝如,指尖觸到凝如麵上薄紗的時候,一雙冰冷的手掌緊緊地攥住了他。
“你以為我掀開這層薄紗,隻為了看你的臉嗎?
我要的是你的人,不是你這張臉,莫說沙石了痕跡,便是你行銷骨灰,麵目全非,我也斷然不會改了當年的初心。
我隻問你一句:月色如昨,我……能親一親你麽?”
楓林的回憶瞬間流過,凝如眼眶的淚奔湧而出。
來不及回應一句”是”或“否”,淮占郴溫熱的唇早已不由分說地落在額間。
哭泣劃破夜的靜謐,相擁的身影如精致的畫,永恒地鐫刻在月夜下。
從此,白首,亦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