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金戈鐵馬萬箭發(大結局)
和淮占郴認識那麽久,李世民從來都很佩服他的冷靜和理性。在他眼裏,淮占郴是一個無論何時都能保持冷靜的人,即便是當時在大興宮被凝如當眾“出賣”,他也不曾衝動過,反而比平日更加冷靜,連後來的帶兵都出色了許多。
但今日,李世民明顯感覺到淮占郴不顧一切想要維護凝如的衝動。他明白這一次的重逢對淮占郴以為著什麽,可兒女情長從來都與家國大事格格不入。
當年,烏江邊的楚霸王項羽不得不斬斷多年來與虞姬的情分,如今,攻占洛陽的戰爭迫在眉睫,因為一個女人而放棄大好形勢,將多年來虛心積攢的戰局棄之不顧,任誰都不能輕易答應這樣的結局。
“為了這場決戰,你費了多少心血我不必重複,所有人都知道,洛陽是因為你的步步緊逼才成了孤城。如今,勝利唾手可得,隻需率兵度過運河,一切就可如你我所願,重新回到正軌。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你因為一個女人感情用事起來,連戰機從眼前流過都無動於衷。你這樣做,考慮過出生入死的兄弟嗎?考慮過李家軍的未來?考慮過廟堂大局、天下大勢嗎?!”
淮占郴默然聽著李世民的教誨,心中不由自主地回答著他的質問。
這麽多年,戰場上的腥風血雨早就練就了淮占郴的決心和鬥誌。於他而言,推翻腐朽的大隋統治,讓人間世道重新回到正軌是他和李世民共同的願望,也是他人生最高的誌向和夢想。
為了這個夢想,他可以麵不改色地與戰場上的修羅對抗,可以心懷虔誠地與士兵們結成摯友,也能徹夜謀劃戰局,為洛陽城最後的淪陷做周全的部署。
然而,戰爭終究不能成為人生的常態。哪一天,真的如他所願,李家軍攻下洛陽城、推翻大隋朝之後,他的人生又將何去何從呢?
如果說建功立業是淮占郴曾經的夢想,那麽,如今的他寧可將觸手可及的功績拱手相讓,也要守住自己和凝如薄如蟬翼的緣分。畢竟,功成名就後,縱有廣廈萬間、良田千頃,沒有思念的人陪伴,日子也算不得圓滿。
而這,正是淮占郴堅決到底最根本的原因。
原以為放棄功名利祿很艱難,卻不想,情到深處的時候,這些身外之物竟不如心間的悸動。
淮占郴緩緩抬起雙眼,定定看著李世民的眼睛,莞爾一笑道:“為了凝兒,便是一意孤行,也值得了。”
李世民沒想到淮占郴這般答複自己的勸說,無奈地搖了搖頭,還是張口做了最後的爭取。
“占郴,你是明白人,‘紅顏禍水’這四個字不用我提醒,你也明白是什麽意思。身為男人,愛美人無可厚非,但你是軍隊的統帥,江山社稷才是你最先要考慮的東西。
曆朝曆代,但凡過不了美人關的將帥都沒有好下場,你執迷不悟,難道不怕自己也同他們一樣,陷入漩渦,不能自拔嗎?”
淮占郴曉得李世民把話說得這麽重為的是讓自己清醒過來,但身心全然被凝如占去的他卻知道李世民同旁人一樣,看不清自己這份情誼的本質。
“旁人都以為我被美色誘惑才對放不下凝兒,卻不明白於我而言,她對我的恩情才是我執迷不悔的理由。我淮占郴立於世上二十六年,除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真正支撐我在這艱難世道裏活下來的卻是凝兒的關懷與愛意。
當年,我被處置到永濟渠做勞工,凝兒不顧身份有別,風雨無地前往河渠上看望我。後來,我被發配到高麗戰場,又是她,不顧世俗眼光,執意與我的牌位成親,替我照顧雙親,連我父母的喪失都是她一手操辦的。
我身處江淮困境,她獻出自己換來朝廷大赦天下的旨意;大興宮重逢,她將我推出宮門,讓我不至陷入奸人圈套;為保江都刺殺計策成功,她隻身護住阿娜瑰,事情敗露,她更是冒險從宇文化及手中解救了阿娜瑰,除去你我受牽連的隱患。
這些事情,樁樁件件,無一例外地可在我胸口這顆死而複生的心上。門外的士兵將她看做煬帝的嬪妃,可在我心裏,她卻是為我付出一生的恩人。
你們可以忘了她在江都為李家軍所作的一切,我卻不能忘了她為我做出的犧牲。若我為了自己的功績,將她送上斷頭台,那我不就是忘恩負義的小人,便是我帶著弟兄們推翻了黑白顛倒的世道,又有什麽價值可言?”
一番話,說得李世民啞口無言,更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方才對淮占郴與凝如情誼的判斷是否太過膚淺。
正如淮占郴所說,剛聽到淮占郴不願處決凝如的消息時,他也同士兵一樣,將這樣的舉動歸結於“色迷心竅”。可經淮占郴這一解釋,再回想當初自己在府邸中與凝如的那番對話,他忽然覺得淮占郴的猶豫是那麽的情有可原。
隻一瞬,李世民也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爭執就這樣被沉默代替,兩個出生入死的兄弟在同一時刻被“如何救出凝如”的問題困住了思緒。而就在這個問題看似無解的時候,營帳內側緩步走出來的凝如,竟用一把匕首,挑開了彌漫四周的迷霧,也無情地刺穿了淮占郴的心。
冰冷的匕首頂在李世民的脖頸上,淮占郴還未反應過來,刀尖已經挑開李世民脖子上的皮肉,任由殷紅的鮮血順著白色衣襟,點點滑落。
不用解釋,淮占郴與李世民都知道凝如此舉的用意是什麽。與李世民毫無利益衝突的凝如當眾劫持他,為的不過是將“犯上作亂”的罪名往自己頭上扣罷了。
那一刻,李世民的心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因為和進退兩難相比,凝如這樣的決絕顯然更容易讓淮占郴下定決心。
而凝如顯然也是這樣想的。
方才在簾內,淮占郴的感恩讓凝如淚流滿麵。她為淮占郴牢記多年的情分感到欣慰,也為他困在這份情誼中進退兩難而傷感。
於她而言,淮占郴是她一生都在追求的光亮。幾次深陷黑暗的經曆中,“淮占郴”這三個字都是她堅持下去的信念。
從宮中逃離,凝如從未想過會與淮占郴再次重逢,當她重新感知淮占郴那熟悉的氣味和溫度的時候,她發誓:今生便是要她死,她也絕不能同淮占郴再度分開!
可是,世事無常,當她目睹雲成在眾人的圍攻下逝去生命的時候,她絕望地發現,有些東西早已不能改變,有些誓言也注定要被現實擊敗。
拳腳從頭頂直落到身上,疼痛襲上心頭的時候,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同淮占郴的關係隻剩下不共戴天的對立,新舊王朝的更迭裏,他們唯一的出路,也隻有你死或者我亡。
不能相守,那就成全對方。凝如不願淮占郴因為自己放棄大好前程,持刀挾持李世民的時候,隻希望這樣的荒唐能換來自己的消失。
可淮占郴又怎麽舍得她這樣自說自話地切斷自己同她之間的情分呢!!
焦急蔓延在胸口,淮占郴強壓著喉中的顫抖,近乎懇求地希望凝如回頭。
“凝兒,不要衝動!一切都有辦法,你沒有必要這樣做!”
凝如卻麵不改色,道了聲:“停止進攻洛陽,轉道長安,救出聖上,我便放了李世民!”
隻一句,淮占郴搖搖欲墜的心全然摔碎在了穀底。
此時,洛陽雖為陪都,但大隋皇室及長安使用的官糧均囤積在此,隻需占領了洛陽,長安便不攻自破。
“停止進攻洛陽”,其含義與放棄決戰無異,“轉道長安,救出煬帝”,更意味著自投羅網,任由宇文化及將李家軍送上全軍覆沒的絕境。
凝如這樣說,顯然是要將“紅顏禍水”的名聲坐實,即便她與淮占郴之間的情分還有一絲挽回的餘地,她也不願回頭。
淮占郴不甘心好不容易得來的重逢戛然而止,才想上前奪過凝如手中的匕首,站在營帳門邊上的凝如卻使出蠻力,將李世民拽出帳外,徑直往點將台上走去。
那一刻,全場嘩然,連一直中立的胡元也不得不怒吼一聲,以示警告。
“放肆!還不把將軍放了!!”
淮占郴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明知事情無可挽回,卻還是忍不住希望她能懸崖勒馬,不要讓事態繼續惡化下去。
然而,此刻的凝如抱定的決心,便是看見淮占郴眼中隱約閃著的淚光,她也不曾動容。
“凝兒!!”
淮占郴大喊一聲,恨不得此刻被凝如的匕首頂住脖頸的是自己才好。可前有蠱惑淮占郴之名,後有劫持李世民之罪,凝如毫無疑問成為兵士眼中罪不可赦的“禍害”。
才剛停息的討伐聲開始不絕於耳,淮占郴聽得心痛,無奈事態卻還是朝著他不願看到的趨勢急轉直下。
“大膽妖婦!!竟敢在李家軍的營地放肆!!”
“擒了她!!就地正法!!”
“殺了她!殺了她!!”
憤怒的氣焰一浪高過一浪,李世民的隨身侍衛更是拉起長弓,隨時準備射殺凝如。
群情激奮的士兵們圍在點將台的周圍,神色激動淮占郴或是李世民發出最後的指令。隻要凝如刀下,兵士們就會不計前嫌,渡過運河,直逼洛陽。
淮占郴自然明白士兵在等候什麽,但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親自將凝如推上絕路。千鈞一發之際,唯一能結束這場對峙的人隻有李世民。
耳邊,凝如異常平穩的喘息聲徐徐傳來。李世民佩服這個沉穩的姑娘,全然忘了脖頸上的刺痛,轉而輕聲尋問了一句:“你當真不怕死?”
凝如此刻正環視四周,未曾想過李世民會主動詢問自己,她略微愣了愣,才鎮定反回道:“將軍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李世民明白凝如這樣的答複背後的含義等同於“不怕死”,微微抿唇下了一番決心,才終於做出了定奪。
“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
凝如向來欽佩李世民的果斷,聽他如此答複,臉上不由得泛起了欣慰的笑容。
遠處,淮占郴自然聽不到李世民與凝如之間的對話,但見這兩人打破僵局,心中不免升起希翼,以為情勢有了轉機。
然而,一切注定是他一廂情願的臆想。
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凝如神色的變化,李世民大喊的那聲“開弓”當即引出了淮占郴身後的萬箭齊發。
身手敏捷的李世民俯身趴在地上,愣在原地的凝如毫無意外地成了利箭的靶心。
紅羽利箭正正嵌入凝如的胸口,淮占郴的腦子似乎被天雷劈了一把,頓時覺得渾身麻痹。
“凝兒!!!”
一聲巨響從喉中迸出,撕裂般的疼痛逼的淮占郴踉蹌了幾步。
他不願意相信眼前的場景,固執地向前跑去,妄想抱住凝如的那一刻,她同小時候一樣,笑嘻嘻底告訴自己:一切都是鬧著玩兒的。
可是,周圍沸騰了的士兵卻沒有給他幻想的機會。
淮占郴眼睜睜地看著凝如在麵前倒下,又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軀體被蜂擁而至的侍衛扔到點將台下波濤洶湧的運河裏。
疾奔到點將台邊緣的那一刻,淮占郴看到的,隻有運河的川流不息。疾聲呼喊的姓名再也無人答應,淮占郴被眼淚扭曲的視野裏,隻有運河上再次架起的浮橋,和喊著口號、意氣風發地開赴洛陽的兵士們。
停止的戰局因為凝如的倒下重新恢複了希望,士兵們沒有給淮占郴任何懷念的空檔,將“大義滅親”的英雄當做榜樣,扛在戰鬥的最前線。
心愛的人屍首沉於江中,生無可戀的淮占郴被迫將滿腔的憤怒發泄在對手的身上。
軍號響起,淮占郴成了戰場上為正義而戰的勇士,連李世民都為他的所向披靡所震撼。
鬱結於心間的怨氣被平息,攻打洛陽的戰役打得理直氣壯,更打得蕩氣回腸。
硝煙漫漫,曾經被大隋皇帝如螻蟻般踩在腳下的百姓,成了埋葬無道王朝最勇猛的戰士。
孤城洛陽危如累卵,攻陷長安更是指日可待。
大業十三年十月,洛陽陷落,李家軍入定關中;十一月,李淵帥兵進入長安,立代王楊侑為帝,改元義寧,是為隋恭帝。
次年五月,隋恭帝禪位於李淵。李淵即皇帝位於長安,國號唐,建元武德,定都長安,是為唐高祖。
淮占郴一路衝鋒陷陣,戰功卓著,戰後論功行賞時,被李淵破格提拔為千牛衛大將軍,其他廟堂上的官吏也逐一換了麵孔,僅存在37年的大隋王朝在李淵登基大典的那一刻,終究被世人拋棄在曆史的長河裏。
曾經隻停留在史書上的盛世成為現實,風雨飄搖的動蕩歲月也因為李唐王朝的建立趨於平靜。
運河的水依舊向前,清澈的河水如時光一般將隋朝的腐朽衝刷殆盡,河水奔流的前方,盛世大唐的繁榮與富饒正緩緩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