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字字珠璣訴衷腸
天朗氣清,月色溶溶,秋風送來婦人搗衣的聲音,聽著繁雜,知情者卻知道,等這批衣裳晾曬完,又有一批兵士將披上戰袍,跟著所謂的府君,一同前往大隋各地,平息如沸水般此起彼伏的內亂。
阿娜瑰原本也不知道這聲音意味著什麽,某一次,看見黃霈佑在窗邊紙上留下“搗衣送征人”五個字,她才明白過來這聲音中竟還包含著如此的含義。
那日在殿上,煬帝一柄長劍砍斷的除了黃霈佑說話的舌頭,連他說話的欲望也就此割斷。本來黃霈佑便不是多言的人,如今沒了說話的本事,他整個人自然變得越發沉默。
阿娜瑰知道他心裏難受,但傷疤終歸不易揭破。從重逢到今日,她幾乎沒有在黃霈佑麵前提及一句和“說話”二字有關的話,也不曾問過一句需要黃霈佑回答的問題。
起初那幾日,意識消沉到極致的黃霈佑一動不動地坐在床沿邊,阿娜瑰連他遞過來的一個眼神都沒見到。
兩人靜默了數日,黃霈佑終於從混沌中清醒過來,想起凝如此時的境況,這才讓阿娜瑰送來筆墨,小心地在紙上寫下“凝如如何”這四個字。
捧著黃霈佑的字,阿娜瑰認真地將他入獄後,淮占郴被圍、凝如被迫入宮的過程詳盡地說了一番。黃霈佑耐心地聽著,雙手卻不住地顫抖。
聽到凝如當著淮占郴的麵上花轎的時候,黃霈佑終於忍不住心中的氣憤,徑直將手裏的筆狠狠地甩到地上,欲喊叫出聲的喉嚨雖然隻有嗚嗚作響的哽咽聲,卻依然讓人心痛不已。
阿娜瑰知道黃霈佑心疼凝如,可是他這幅摸樣,阿娜瑰又怎麽不心疼。
沒有聲音可以宣泄,黃霈佑值得將腿上放著的幾張紙撕得粉碎,還不解恨,他更是將自己手臂上的紗布一條一條的撕扯開。
這一刻,黃霈佑覺得自己就是這世上最無用的累贅,為了他,最疼愛的妹妹竟然放棄了心中唯一的念想,委曲求全入宮為妃。
他痛恨這個渾身是傷的自己,更痛恨無能的自己。他恨不得把全身的紗布都卸下來,任由自己的身體腐爛、潰敗,最終銷毀他無謂的生命。
可阿娜瑰哪裏願意?!
看著他發狠抽扒身上的紗布,阿娜瑰趕忙出手阻攔。黃霈佑自暴自棄到了極致,力道十足地將阿娜瑰附在他身上的雙手推開。阿娜瑰無奈,隻得張開雙臂,用身體牢牢地將黃霈佑抱住。
黃霈佑還在掙紮,阿娜瑰卻已喊了起來:“我知道你心疼凝如姐姐,可是你這般自暴自棄,若是死了,姐姐所做的一切不都白費了嗎?!難道你忍心看她竹籃打水,最後什麽也得不到,空留一場幻影嗎?!”
盡管隻有簡短的幾句,但阿娜瑰的話卻像刺刀一樣,深深紮在黃霈佑的心坎上,也刺痛了他早已瘋狂的神智,逼著他清醒過來。
淚順著黃霈佑的臉頰落到阿娜瑰的肩膀上,濕潤從外裳滲入,阿娜瑰也跟著泣不成聲。
心力憔悴的黃霈佑沉默了多日,終於在這一天爆發了所有的情緒。阿娜瑰雖被黃霈佑前所未有的暴躁嚇了一跳,但還是對他難得的宣泄感到高興。
畢竟,悲憤的情緒積壓在心裏終歸不好,若不爆發出來,她真不知如何將兩人周身籠罩的寒冰擊碎,也沒有辦法讓黃霈佑重新和自己交流起來。
從那以後,筆墨和紙張成了黃霈佑與阿娜瑰交流的媒介。阿娜瑰雖然不怎麽認識漢人的文字,但隻要看到黃霈佑動筆,阿娜瑰就會發自內心地感到開心,便是要她拿著這張紙一個字一個字的啃,她也甘之如飴,不知疲倦。
每天,黃霈佑都在紙上詢問阿娜瑰與京裏通信的內容,閑暇時,他也會問問阿娜瑰,客棧邊鬧市好玩的趣事和好看的風光。
阿娜瑰從小就是個伶牙俐齒的姑娘,被黃霈佑一問,她很不得把心裏知道的,腦子裏想到的,統統說出來。
黃霈佑的傷尚未痊愈,躺在床上望著天自然百無聊賴,但隻要阿娜瑰回來,他所在的狹小房間就會變得熱鬧非凡,而他也能從沉寂的世界中走出來,跟著阿娜瑰的故事,行走江湖,翻山越嶺。
隻是有一次,黃霈佑寫了一句從未寫過的話,阿娜瑰這隻小雀鳥竟抿唇半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黃霈佑以為自己說錯話了,慌亂地想要再寫一張,阿娜瑰卻含著淚把他寫在紙上的話讀了出來。
“這段時間委屈你了。”
黃霈佑不曉得阿娜瑰重複這句話意義何在,定定看著她,生怕她一哭鼻子就停不下來。幸好,阿娜瑰的清淚並沒有泛濫,隻答了句“我願意”,然後傾身過來,緊緊將黃霈佑抱住。
盡管這力道沒有從前那麽大,胸口的熱情也不像以前一樣熾熱,但黃霈佑卻感覺到阿娜瑰的情感比在長安時越發濃鬱,也越發執著。
到今日,窗台上用於兩人交流的紙張已經累得高高的。每一張寫過的紙,阿娜瑰都細心地疊好,存放起來,而它們也成了黃霈佑與阿娜瑰前行路上必不可少的行李。
推開門,黃霈佑已經睡下,阿娜瑰不想吵醒他,輕輕幫他掖了被角,而後躡手躡腳地將桌上涼了的半碗麵拿了出去,打算重新熱了再端過來。
不過,才到門口,床沿邊的擊打聲便響了起來。
不用回頭,阿娜瑰就知道是黃霈佑在叫她,約定俗成的習慣裏,那種無言的默契讓她忽地生出一種老夫老妻相濡以沫的感覺。
她微微一笑,臉上的柔和令人心動,轉過身,黃霈佑更是被眼前柔媚的神采惹開了心尖那一抹柔情。
他撐著手坐直身子,肩膀靠在床沿邊上的時候,手已然觸碰到阿娜瑰嬌嫩的臉頰。
經曆了那麽多,有些情愫早已不用表達。阿娜瑰心裏明白,黃霈佑更是心知肚明。
深情對望了一會兒,阿娜瑰才輕聲問道:“怎麽不睡了?”
黃霈佑輕柔一笑,仰起頭,朝達拉提房間的方向點了點下巴,阿娜瑰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垂下眼,抿嘴思量了一會兒,才繼續道:“你都聽見了。”
黃霈佑點點頭,臉上卻沒有顯出一絲的失落與焦慮。
對阿娜瑰來說,逃離長安是黃霈佑與自己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徑,因為聖怒難測,隻要留在大隋一日,黃霈佑曾經的囚徒身份就有可能重新被套在頭上。
可是,對黃霈佑來說,是否離開大隋卻沒有多大的差別,因為朝局如是,一天不滅了這無良的世道,他的生活便一刻不得安寧。便是這幅軀體成功在大漠深處留存下來,隻要聽到大隋境內暴亂四起、君王無道的消息,他的心依然會在失落與痛苦中煎熬,絲毫沒有解脫的可能。
從這個角度講,能留在大隋境內反倒是好事,因為這樣,黃霈佑還有機會看到大隋王朝的權威如何在百姓的圍攻下顛覆,也才能等到與凝如重逢的那一天。
如此的心思,阿娜瑰自然無法透徹的理解,但見黃霈佑神色不錯,她原本的擔憂倒也消散了許多。
雙手摩挲的沙沙聲重新成了靜默裏最主要的音調,阿娜瑰迷戀這樣的時刻,但很多事情沒有安排好,她還是得打破沉默,將明日的安排好好說給黃霈佑聽。
“既然商隊決定留下來,那咱們就得在天水在住上一段時間。明日,商隊要到市井采辦日常用度的東西,我去給他們做會通譯,出門前,我會幫你把藥換了,你若是想睡晚一些,我便讓小二晚些給你送上來。你吃過飯,安心等我回來,我去的時間不長,大約半日也就夠了。”
看著從前嬌柔的姑娘變得幹練起來,黃霈佑自是感慨萬千。他明白是什麽讓她改變了那麽多,也明白她是為誰而改變的。
他認真聽著,待阿娜瑰說完,微笑地點了點頭應下了她的安排。阿娜瑰覺得此刻如孩子般的黃霈佑乖的讓人憐愛,卻不知,黃霈佑柔情似水的眼睛裏藏著的更是嗬護與珍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