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隻緣生在此山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隋朝大一統的府製下,打著朝廷的名義尋一個布衣百姓終究不是一件難事。
李世民將尋找花匠的消息發布到各級官府,幾日後,運河邊重鎮臨濟城的官府便送來奏報,說尋到了齊魯恒在山間的小屋,還看到了屋後那一大片盛放的牡丹。
李世民大喜,當即命人將消息傳給巡防營裏的淮占郴。
當適時,淮占郴正在書寫例行上奏的公文,聽到齊魯恒被找到的消息時,他竟激動得打翻了桌上的墨硯。
墨滴沾染在淮占郴的外衣上,看上去淩亂不堪。可激動不已的淮占郴哪裏顧得了那麽多,接過下屬送來的信函後,趕忙越過胡元,徑直本想營帳內側的箱子,從裏頭翻出衣裳,打成包裹後,打算立刻啟程。
按照李世民的安排,找到齊魯恒之後,淮占郴便會以徒弟的身份同他一道入宮,找到皇家造船的草圖,以便為運河上的劫持做準備。
而他也能接著種養樓台牡丹的機會,於賞花大會上看見凝如。
隻是,如此遙遠的想往,哪能填滿思念的丘壑。
對他來說,隻有將凝如擁入懷中才能愈合思念的傷口,所以,他必須潛入後宮,當麵見到凝如,把心中的話傳遞給凝如才行。
從這個角度講,早一日找到齊魯恒,除了意味著早一日找到圖紙,更意味著早一日見到凝如。
胡元知道李世民的計劃,也知道淮占郴的想法。前者倒還還好說,畢竟存放船隻草圖的“斯文閣”在外朝,淮占郴到那裏行事還有李世民暗中相互,多少保險些。
但他執意要見凝如這一條,卻讓他的心不由得忐忑起來。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凝如已不是待字閨中的小姐,居住的地方也並非尋常百姓家的閨閣小院。
私潛後宮是冒險的舉動,一旦被發現,不但淮占郴有危險,便是凝如也會牽連其中,隨時喪命。
想到這兒,胡元不由得向前兩步,攔住淮占郴勸道:“你真的想好了?”
顯然,淮占郴知道胡元問的是他去見凝如的事情。隻是,希望之門已然打開,淮占郴又怎麽可能放棄呢?
“我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沒有虛言,淮占郴直接把心裏的想法告知了自己的好兄弟。胡元不是不知道淮占郴思妻心切,但有些話他不得不提前說清楚。
“占郴,我知道你想念凝如,可是,私闖後宮沒你想的那麽容易,如此硬闖,倒不如從長計議,待大功告成,咱們再把她接回來。”
淮占郴卻一副堅定的模樣回道:“我知道,靜候義軍入皇城是個不錯的法子,可是,行動尚未開始,一切仍在籌劃中,哪一日興兵都不確定,我又如何受得了這漫長等候的煎熬呢?!”
胡元並未有妻室,對兒女情長的事情也悟得不透徹。可是,從永濟渠修築的時候開始,他一路見證了凝如與淮占郴在風雨飄搖裏的心心相映與彼此執著。
若說從前他對兒女私情的理解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他對情感的渴望則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此生若能同淮占郴一樣得到一味姑娘的垂青,胡元自然無憾。如此感悟,讓胡元本還想勸說的心思一下落了下來。
“既然這樣,你便去吧。營中事務我幫你料理,你一切小心!”
有了胡元的承諾,淮占郴自然安心許多。他望向眼前的好兄弟,將這段時間營中事物的安排同他交代了一番,兩人交接完畢,淮占郴這才走出營帳,跨上駿馬,直奔運河渡口,打算這兩日便趕到齊魯恒所在的山林中。
有了李世民的手書,淮占郴這一路並未花費太多的時間。到第三日傍晚,淮占郴果然順著陡峭的山路,找到了信函上所說的齊魯恒所住的茅草屋。
天邊的夕陽還未落下,朱紅色的餘暉照著山前屋後的牡丹,那景色竟讓淮占郴一路的疲憊全然散去。
他突然明白天下人如此推崇牡丹,也明白將齊魯恒帶入宮是多麽理所當然的事情。
輕叩三省竹門,淮占郴理了理衣裳,靜候門內人的應答。不多時,門欸乃一聲開了。
淮占郴正想俯身行禮,卻見屋裏出來的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
還未等淮占郴開口,這丫頭倒先問了一句“來者何人?”,淮占郴覺得這粉嫩的姑娘生的可愛,便也沒有計較她的失禮,微笑地說明了來意。
“姑娘好,我名喚淮占郴,是運河板城人氏。今日來此處,別無他意,隻想和齊先生學一學‘樓台牡丹’的種養之道。還請姑娘稟報先生,晚輩也好進去拜見他。”
來之前,李世民就把尋人的情況大致說明了一番,也把齊魯恒不肯侍奉權貴的執拗性子告訴了淮占郴。
同樣是坊間出來的農家人,淮占郴自然能體會齊魯恒的傲慢和不羈,所以,為了讓齊魯恒放下對自己的敵意,淮占郴自然不敢當場亮出官差的身份,轉而以求學者的身份同齊魯恒套起近乎。
小姑娘大約也是山裏長大的孩子,見淮占郴上前一步,竟下意識地往門裏躲了躲。
淮占郴曉得這姑娘膽小,便俯身站在原地,搖著雙手,示意自己不再向前,以此讓對方放寬心。
“你放心,我就站在門外,沒有齊先生的同意,絕對不會踏進院子一步。”
小姑娘抬眼望著高出半個頭的淮占郴,思量了片刻,覺得對方似乎真的沒有惡意,這才點點頭,小聲回了句“那你等等。”,然後把竹門重新掩上,轉身向自家先生通報去了。
淮占郴見姑娘跑進去,站直身子,安靜地侯在門口,等候著與齊魯恒的會麵。
可是,當竹門再次打開時,淮占郴看到的應門之人,依然是方才的小姑娘。
他有些愣住,小姑娘卻沒有兜圈子,直接將方才齊魯恒說的話原原本本地複述了一遍。
“先生說:每年來找他學花藝的人甚多,但樓台牡丹的栽種之術是先生畢生的心血,從不輕易傳授。所以,先生請郎君先回答一個問題,答對了,先生讓你進門學這牡丹的種養之法,若答不對,郎君便自行下山,從此再也不要來這山中尋求種花之道了。”
淮占郴認真聽完小姑娘的話語,臉上除了詫異,更有疑惑的神色。
“那請問姑娘,齊先生想要我回答的是什麽問題?”
小姑娘聽得淮占郴的詢問,清了清嗓子,這才開口道:“先生說,天地萬物,自有靈性,人花共處,講究的也是趣味相投。俗人想讓花開,為的多是‘富貴’二字,郎君想學種花,花若開了,為的又是什麽?”
小姑娘口齒伶俐,很快就把問題說完了。淮占郴覺得這問題好生簡單,不假思索便答了句“自然是為了觀賞。”
隻是,能作為考量徒弟人選的問題,答案怎會如此簡單。
小姑娘見淮占郴答得如此迅速,嘴角竟微微笑了起來。淮占郴以為自己答對了,卻不料姑娘竟回道:“郎君答錯了,還是自行下山吧。以後,也不要再來此處拜師學藝了。”
淮占郴沒想到齊魯恒的問題竟如此難回答,還想請小姑娘再給一次機會,兩扇竹門早已合攏上了。
就在半刻鍾前,淮占郴還在為自己找到了齊魯恒而興奮不已,轉眼間,自己竟成了被人驅逐的訪客。
其中的落差力道著實有些大,淮占郴後悔自己回答得太快,但事到如今,他所能做的隻有盡力挽回局麵了。
日落西山,黑暗一點點吞沒了光亮。月色初上,不願回去的淮占郴坐在竹門前的台階上,望著月亮苦思方才那個問題的答案。
月色溶溶,一陣風吹來,淮占郴聞到了一股花香。
世人都說,牡丹色彩絢爛、豔麗,卻忘了它的香味卻是清新而淡雅的。這個味道像月季一樣簡單,又像山茶一樣淳樸。
淮占郴忽然覺得月下的牡丹才是它本來的麵目。烈日下,附著花瓣上的豔麗被月色溶成銀白的影子,素雅的色彩讓人心緒安穩,更讓內心深處藏匿的情感得到了流淌的機會。
而這,讓淮占郴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自己借著月光,在空無一人的山上采摘山茶花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