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千頭萬緒徐徐講
巡防營,剛剛從江淮回來的李家軍正在修整。
沒有額外任務,將士們的訓練減輕了許多,家在京城的將士們紛紛與妻兒團聚,便是獨身的將士們也自己留在營中同兄弟們嬉鬧玩耍,十分愜意。
到李世民來到營帳中,將士們早已吃過早飯。無心於繁冗的儀式,李世民並未讓尋訪營的將士們迎接,穿過營帳大門,便徑直帶著侍從前往淮占郴所在的營帳。
胡元此時正在帳中收拾江淮作戰時的物件,才將櫃子最上方的麵具收拾好,李世民的聲音讓他趕忙俯身行禮。
“淮占郴呢?”
沒有寒暄,李世民直入主題。胡元曉得李世民親自來營帳找淮占郴定然是有要緊事,便也不曾囉嗦,直接回複了他的問話:“稟將軍,占郴此刻正在靶場練箭,不在帳中。”
李世民覺得奇怪,反問:“李家軍不是正在修整嗎,怎麽還有練箭的任務?”
說著,他又像想起什麽似的,抬了抬手,示意胡元站直身子:“不必行禮了。”
胡元俯身叩謝,而後站直身子,抬眼看著李世民,誠懇道:“軍中雖無訓練,但前日占郴從黃府回來,便把自己困在靶場。靶子被射穿了十多個,手也磨破了,可他就是不肯回來。”
李世民起初還有些好奇,但聽得胡元這話,他一下明白了淮占郴苦練的緣由。
上前兩步,手拿起桌麵上那個安靜躺著的麵具,李世民不由得歎道:“縱是壯闊男兒,終也逃不過一個情字。”
胡元聽不出李世民話語中的喜怒,便是對淮占郴的遭遇與心情至極,卻也不敢出聲妄語,隻安靜地站在李世民身後,靜候主子的安排。
沉默隨著一聲歎息在營帳中蔓延,沉思片刻,李世民終於提步,扔了句“走,去看看他。”而後帶著侍從徑直往靶場去了。
胡元不敢怠慢,見李世民離開,趕忙放下手上的活計,跟著主子一同到靶場去了。
及到寬闊的靶場,被淮占郴射穿的靶子已經累得有一人多高。胡元原本跟在後頭,到了靶場,見淮占郴並未察覺李世民的到來,幹嘛上前兩步,越過李世民,徑直走到淮占郴身邊,提醒他放下弓箭迎接主子。
“占郴,將軍來了,還不趕緊拜見。”
誠然,胡元的提醒很有必要,盡管李世民從來不講究客套、繁冗的虛禮,但軍營裏,上下有別,淮占郴便是是尋訪營的一把手,也不能對李世民的到來視而不見。
李世民本還想喊他一聲,但見胡元已經上前提醒了,便不再開口,隻站在原地,單等淮占郴過來行禮。
然而,從來都對李世民畢恭畢敬地淮占郴今日卻似乎並沒有行禮的意思,便是胡元對他的紋絲不動急得不行了,他依舊自顧自的拉弓射箭,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胡元奇怪,李世民的侍從更是此“目中無人”的行徑很是氣憤。沒等主子開口,侍從早已忍不住上前,打算對淮占郴教訓一番。
可是,步子還沒邁開,李世民卻伸手攔住了他。
侍衛不解地看著李世民,李世民的神色卻似乎毫不在意。
胡元也好奇李世民為何不發火,直到他走到淮占郴身邊開口說了話,他才發現,原來李世民似乎早就知淮占郴會是這番冷漠的反應。
“怎麽,還在記恨我?”
沒來由的一句話讓身後的胡元和侍從有些迷糊,淮占郴卻明白李世民話中‘記恨’二字的含義。
他冷笑一聲,目不斜視,直到手中有一支箭射了出去,才趁著拔箭的空檔回道:“將軍既然知道棒打了鴛鴦,又何必再來問我難受與否?”
李世民看著那根正中靶心的利箭,輕歎一口氣,臉上的神色雖無不悅,卻比方才沉重了許多。
“你真的認為是我的緣故,凝如才進宮當了妃子?”
“咻”的一聲,淮占郴手上有一支箭被射了出去。隻是,同貼在紅心上的上一箭不同,這一箭的力道大了許多,剛剛換上的靶子竟又一次被淮占郴射穿了。
一旁換把子的小將士被淮占郴突如其來的利箭嚇了一跳,雙手撫在胸口緩了半日才回過神來。
李世民自然也沒想到淮占郴會突然發力,扭頭看向他時,額上微微滲出的汗珠讓他一下對這個深陷情感漩渦的男子倍加同情。
此刻,在淮占郴心裏,“凝如”這兩個字是最大的禁忌。盡管他用自苦的方式強迫自己在這靶場裏將她“背叛”自己的事情遺忘,但隻要她的名字再一次出現,淮占郴偶然逃逸的心,依然插翅難飛。
某一瞬,淮占郴厭惡李世民,厭惡他將自己剛剛愈合的傷疤撥開。可是,思念排山倒海,淮占郴心口的閥門才打開,對凝如的關切和渴望隻能蜂擁而至。
心跳如擂鼓,淮占郴氣喘籲籲地看著李世民,不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是好是壞。
李世民看著淮占郴,盡管見不到他臉色的好轉,但眼神裏突然閃過的倉皇和迫切卻讓他看出了眼前少年心情的波動。
他知道,淮占郴在等他開口。這個時候,領用對方渴望的心理兜兜圈子,或許是不錯的馭人之術,但李世民眼神中透出的無助卻讓他於心不忍。
他忽然覺得,不把“背叛”的事情說明白,似乎對不起眼前的淮占郴,也對不起為了救人奮不顧身的凝如。
他反問:“那日在黃府,你可見到黃霈佑了?”
淮占郴沒想到李世民會問這件事,反應過來時,李世民的話早已繼續了下去。
“你同黃氏兄妹從小一起長大,自然知道這兩人的情誼如何,加上父親過世,長兄如父,凝如出閣,黃霈佑自然要在身邊送行。可你仔細想想,那一日,黃府門口哪裏有黃霈佑的身影?
聖上窮兵黷武,舉國動蕩,楊玄感按耐不住,率先發兵,終因兵困糧乏,兵敗洛陽,身首異處。此事過後,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聖上生怕楊家殘餘勢力卷土重來,下令屠滅楊家九族。
黃霈佑生性隨和,但見聖上連婦孺妻小都不放過,不由得仗義執言。聖上氣憤之極,當場割斷黃霈佑的舌頭,將他打入死牢。楊林慌亂中將黃霈佑安頓好,趕忙出宮將黃霈佑受刑的消息告訴了凝如。凝如走投無路,一大早便來府中找我。
那時,我剛被聖上解除了職務,你所帶的李家軍正在平叛,卻也因為聖上的猜忌被封鎖在江淮。我自身難保,也沒辦法在黃霈佑的問題上施以援手。
無計可施之時,的確是我提議讓凝如入宮,唯有如此,朝中才有大赦天下的理由,江淮之圍也才能因此解除。
你因此怨我,我無話可說,但你仔細想想也能明白,若非情急無奈,凝如又怎會選擇入宮這條不歸路呢?
話至此處,我想你大約能明白凝如那番苦心。於她而言,隻要你能活著,便是要她丟棄性命來保你,她都絕無二話,你眼中所謂的‘背叛’,不過是她救你性命的另一種法子罷了。”
一番話說完,淮占郴如醍醐灌頂。
接連兩日,他沉浸在氣憤與悲傷中,甚至連凝如為何其他而去的理由都不曾想明白。此刻,李世民將凝如做出決斷時的前因後果詳盡闡述,淮占郴驚訝之餘,心中忽地生出一絲心疼。
“我要見她!”
心軟的瞬間,淮占郴忍不住放下弓箭,拋下一句話,三兩步往靶場外走去。
李世民自然知道他要去找凝如說清楚事情的原委,但衝動並非好事,有夫之婦的閨房尚且不能隨便進出,更何況凝如所在的地方是戒備森嚴的皇宮。
好在,淮占郴還算清醒,才走了兩步,便停了下來。待他轉身過來,滿是水霧的眼睛裏,早已溢滿誠懇與焦急。
李世民曉得他想說什麽,還未等淮占郴開口,他早已拍著淮占郴的肩膀,勸道:“今時不比往日,凝如如今是宮中的妃嬪,想見她,沒那麽容易。”
淮占郴蹙眉反問:“難道今生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李世民搖頭,語氣滿是肯定的回道:“不,你還可以見她。隻是,不以巡防營主帥淮占郴的身份。”
淮占郴聞言,心知李世民有法子讓自己進入後宮,眼神閃過一抹亮色,語氣也變得急切起來:“行!隻要能見到她,便是要我做這世間最狼狽的乞討者,我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