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過雁歸鴉錯回首(下)
門外,等候許久的楊林帶著徒弟們見一身紅裝的凝如走出來,趕忙掀起了轎簾。凝如看不見前頭什麽情景,隻能順著玉香的牽引亦步亦趨。
按今日的安排,凝如入宮受封後,煬帝便會下旨大赦天下,將牢中可赦之人全數釋放。黃霈佑雖頂著犯上的名頭,但終究不是無惡不作的,自然也在赦免的行列裏。
昨夜,楊林捧著聖上的旨意激動得難以入睡,天才蒙蒙亮,他便帶著徒弟們為今日迎親的事情做準備。此刻,一夜未眠的楊林臉上並沒有疲憊的神色,相反,那眼神裏的期盼比任何時候都要灼熱。
是的,他在盼望,盼望著凝如走進喜轎,盼著聖上的旨意能盡快落到實處。
而凝如自然也是一樣的心情。
同來的侍衛已經將圍觀的人群攔在外頭,人們交頭接耳,欣喜地談論著這個一夜飛上枝頭、麻雀變鳳凰的坊間小姐。
凝如的目光被頭上的紅綢遮蓋著,可她依然在耳邊嬉鬧的聲響中感受到了人們的豔羨和憧憬。
算起來,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出嫁”。上一次,她懷著對淮占郴的滿腔熱切,獨自一人行走在圍觀者的質疑和嘲諷中。
路的盡頭,等候她的是牌位上僅剩的三個字,但因為和淮占郴相關,所以凝如心中依舊帶著期盼,便是那眼神不寒而栗,新娘眉眼裏蘊藏的除了倔強,還有一絲如願以償的甜蜜。
相比之下,此刻圍觀者投來的目光善意了許多,也熱切了許多。隻是,不管他們如何讚賞,凝如臉上所能擠出的,還是唇邊無奈的苦笑。
有人說“這個姑娘的命真好!”,凝如卻道:若真是“命好”,她哥哥怎會因為仗義執言被打入死牢,淮占郴怎會因為聖上對李家軍的忌憚而陷入危難,而她又怎會落到犧牲情感才能救人的地步?
腳下,前進的步伐牽動著心緒。眼看她那一雙玉足便要踏過轎柄,一聲呼喊卻讓她僵在原地。
“凝兒!!”
幾乎是怒吼的,淮占郴站在侍衛身後喚出這個夜夜隻能在夢裏徘徊的名字。
凝如定在原處,帶轉過身來,頭上那塊紅綢早已掉落在地。目光落在淮占郴消瘦而滄桑的臉龐時,凝如的淚不由得盈滿雙目。
那個靜寂的夜裏,凝如也是在這台階前聽到淮占郴久違的呼喚,而她因為戰亂和離別幹涸的心,也重新被滋潤起來。
而那樣的重生顯然沒法重來一次。
看到淮占郴平安地站在自己麵前,凝如曉得,江淮的封鎖已經被解除。曾經被幾層重壓扼住的心此刻有了寬鬆的跡象,凝如想邁開步子不顧一切地撲向淮占郴。
她想依偎在淮占郴身邊,在那個熟悉的味道裏,在那個溫暖如初的懷抱裏,詢問他這幾個月過得好不好,詢問他為何會變得如此消瘦,詢問他是否想念過自己。
可是,當右腳離開地麵的時候,理智又再一次回歸了大腦。
她可以放棄安逸的宮廷物什,可以放棄即將加封在自己身上的名號,甚至可以放棄自己尋常百姓的生活,跟著淮占郴私奔到山林中長相廝守,便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也毫不可惜。
可是,眼下的這場婚事早已不是自己所能控製的,也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了。
城外,楊燁和予棋還未到達板城;城內,天牢裏的黃霈佑還在等候自己,阿娜瑰的商隊更是蓄勢待發,隻等大赦天下的聖旨昭告天下,便將她受盡牢獄之苦的哥哥送到邊關。
為了這一刻,所有人都耗盡心力,無論是楊林,還是海若平、雲成公主都竭盡全力,連被聖上猜忌的李世民都暗中配合。若因為自己內心的動搖功虧一簣,那她對不起的除了至親之人,更有跟著她一同陷入漩渦的同行者。
想到這兒,凝如不由得收回了邁開的步子。
看著凝如漠然而立,淮占郴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回京的路上,煬帝選了一個沒落士族的黃姓女子進宮的消息不絕於耳。淮占郴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卻不知這不安的來源是什麽。
心煩意亂之餘,他拋開雜念,轉而暢想起自己回京和凝如見麵的情景,頃刻間,如泉水般噴湧而出的悸動盈滿了內心,淮占郴喜悅之餘,甚至為自己近兩個月的音信全無感到愧疚。
他知道,自己的杳無音信絕對是凝如哭泣的根源。他對凝如的落淚早有預感,甚至想好,隻要她抱著自己哭得不停,他就用鋪天蓋地的熱吻吮幹她的淚痕,堵住她的嗚咽。
可是,他卻從未想過,當自己真的站在凝如麵前時,這個牽動他靈魂的女人竟會無動於衷。甚至相對而立了,她也站定在原地,連身影都不曾挪動。
他有些氣憤,更有些慌亂。
本能地,淮占郴覺得凝如的負氣是因為自己太久沒有消息了。迫不及待地,他撇開侍衛的阻攔,徑直越過人群向凝如走去。
楊林並不知道人群裏喚住凝如的人是誰,但見兩人對視時的神色,他自然猜出了眼前這個男子正是凝如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也是率領李家軍在江淮平亂的淮占郴。
侍衛見淮占郴衝破阻攔,趕忙跟上來,打算將他拉下去。楊林不明白兒女情長意味著什麽,但隻要還有情感牽絆著這兩人,強行的拉扯帶來的隻是局麵的混亂和失控。
畢竟,淮占郴能強行越過侍衛的阻攔,想來已經做好了準備。這個在江淮戰場上叱吒風雲、所向披靡的將軍若真想抗命,今日在場的侍衛都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所以,唯一能解開這個“響鈴”的,隻有係鈴人凝如。
想到這兒,楊林轉過頭給來勢洶洶的侍衛使了一個止步的眼色。侍衛們不明所以,但楊林這個大內總管都下令了,他們自然沒有抗命的理由。
後頭的騷動被止住,淮占郴這才安穩地站在了凝如的麵前。
淚水打濕了凝如紅色的嫁衣,紅妝一如掉落水中的山水畫,因為這些晶瑩的墜落有了溶解的跡象。
那一刻,淮占郴的氣憤也跟著消融,心中僅剩的隻有陣陣的抽痛。
情不自禁地,淮占郴伸出手逝去凝如臉上的淚痕。掌心的溫度傳遞到凝如內心的時候,她反複勸說自己的話,竟然一下成了空白。
“為什麽?”
——不等我回來?
——要離開?
——要嫁給皇帝?
太多的疑問在淮占郴的心裏堆積,所有的詢問匯聚到一處,隻有這沉甸甸的三個字。
凝如明白淮占郴的意思,隻是失去聯係的這兩個月裏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便是她一一拆解開,逐件向淮占郴解釋了,他們依舊逃不開離別的命運。
更何況,一旦講多了、講透了,她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勇氣隻會再一次分崩離析。抵抗淮占郴掌心那一抹溫熱都讓她精疲力盡,她哪裏還有力氣再積攢一輪勇氣,然後拖著這顆殘破的心坐上花轎,往皇宮進發呢?
沉默,唯一能應答淮占郴質問的隻有沉默。
因為沉默,凝如覺得自己應對更加自如了;同樣因為沉默,淮占郴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抑製內心瘋狂滋長的困惑和傷感。
他伸出手,緊緊箍住凝如的手臂,那雙在戰場上麵對死亡都從未閃躲的眼睛在這一刻竟盈滿了淚水。
憤恨的責罵或許更符合他主帥的身份,也更符合他被拋棄的處境。可是,話說出口時,他的語氣卻近乎懇求。
“因為我離開太久了,還是因為這兩個月的杳無音信?”
疑問還未被回答,淮占郴又自我回答的接續了道:“這事是我不是,但是凝兒,事出有因,我並非真的把你忘了。你生氣也好,賭氣也罷,便是要我辭官歸家我都依你。隻求你不要上這喜轎,可好?”
從小到大,淮占郴從來都是果斷堅決的模樣,便是在黃家為侍讀的時候,凝如也從未見過他卑躬屈膝的模樣。
而今,為了她,這個戰場上的修羅竟甘願屈膝。這份情誼,換做哪個女子能不動容?
可是,亦如過雁歸鴉,已然錯過的他們又如何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