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柧耪? 過雁歸鴉錯回首(上)
喜綢,禮燈,滿天的紅色裏,凝如坐在銅鏡前,默然地任由玉香將首飾與鳳冠一點點往頭上別。
發根被扯動,皮膚上的疼痛玉香感同身受,凝如卻是毫無知覺一般,一動不動,甚至連眉頭都未曾抽動一下。
從宮裏回來,凝如便是這樣一幅冷若寒冰的模樣。玉香知道她心裏難過的是什麽,擔心的是什麽,可她更知道,凝如臉上的默然是下定決心後的鎮定與堅決。
凝如回來那晚,阿娜瑰因為不忍凝如離開,哭得兩眼通紅。哽咽聲裏的隻言片語除了對凝如的不舍,更有對朝廷的咒罵和對這世道的氣憤。
然而,抱怨又有何用,若真能像孟薑女那樣將長城哭倒了,便是讓她罵上三日,哭上三日,她也無所謂。隻是,現實就是現實,該來的終歸會來,該做的還得硬著頭皮去做。
昨日,清晨的陽光才升起,一夜未眠的凝如便坐在大門口等候楊林差人送來的信函。
她在等,等候聖上大赦天下的恩賜,也在等待重開江淮漕運的消息。終於,在朱雀街上的人們開始熱鬧起來的時候,凝如盼來了楊林的徒弟小太監春來。
前頭的寒暄,凝如聽得不太真切,直到春來告訴自己聖上終於答應在大喜之日大赦天下,重開江淮漕運時,她那顆懸在半空中的心才終於落了下來。
按照春來的說法,在朝中提出這一建議的,是李世民的交好、蕭皇後的弟弟蕭禹蕭大人。凝如不認識這個蕭大人是何等人物,但知道李世民確實出力幫了自己,心中對他自然十分感激。
李世民按照承諾發動了朝中的熟人為自己救人製造機會,楊林此刻也在宮中為大婚的事情準備著。幾方力量按部就班,齊頭並進,凝如覺得自己這邊也要加緊才行。
是而,送走了春來,凝如趕忙找來阿娜瑰,要她聯係尚在京城裏的西域商隊,待黃霈佑出獄後,立刻將他送往邊關。
用凝如的話講,眼下最緊要的事情就是救人,除了這一條,其他的情感割舍與地域分離都不是難事。阿娜瑰用一夜的時間想通凝如的話,也用一夜的時間把眼淚哭幹,待晨曦重新來臨時,她已沒有了先前的眷戀和不忍。
點頭應下凝如的安排和吩咐,阿娜瑰隨即出門前往西市,尋找這兩日啟程回西域的商隊。
見阿娜瑰大步流星的走出府門,凝如欣慰之餘,也為黃霈佑今後能擁有阿娜瑰的照顧放心了許多。
除了黃霈佑要安置,凝如身邊還有一個人要妥善安排。
自從沈氏把楊燁送到凝如身邊,這個懂事的孩子就成了與黃府生死與共的人。
楊燁醒來後,看不見自己的母親自然吵鬧著要回家。尋常日子裏,哄孩子聽進去大人的話或許是不錯的法子,但情況如此危機,凝如哪裏還有時間同她一點點的講道理。
見他哭鬧不止,凝如心一橫將楊家全家被滅門的事情全盤告訴了楊燁。
年紀尚小的楊燁並不知道“犯上作亂”和“滿門抄斬”是什麽意思。但見凝如神色嚴肅,口氣堅定,他忽地明白:凝如姐姐所說的“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家人”的話絕對不是玩笑。
出於本能,楊燁的眼睛早已盈滿了淚水。凝如知道這孩子心裏苦,但眼淚還在流淌,這個孩子就永遠不可能長大。凝如要緊牙關,強忍著悲痛大罵了一聲:“不許哭!”
楊燁被凝如這一喊嚇得立刻收了聲。
看著眼前臉色發白的孩子,凝如的心疼得不知所措,見他終於不再哭喊,凝如這才按住楊燁的肩膀堅定而認真地囑咐道:“記住,你爹娘已經死了,但你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因為隻有這樣,你才能對得起他們的在天之靈。”
楊燁死死咬著嘴唇,認真地把凝如的話聽到心裏,許久才抿著嘴嗚咽著應了聲“嗯!”。盡管那眼淚伴著抽搐在眼眶裏打轉,但這個固執的男孩子最終還是沒讓這晶瑩的珠子墜落。
那一夜過後,官府的侍衛好幾次沿著朱雀街尋找楊家僅剩的活口。每一次聽到風吹草動,凝如都會吩咐予棋把孩子送到柴房裏躲避起來。
養尊處優的楊家小公子對柴房裏的殘破自然很不適應,但楊燁記得凝如同他說的話,所以,便是身子被柴草末子覆蓋,他也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經過幾日的搜捕,官府的搜捕終究無疾而終。凝如見風聲已過,又見聖上大赦天下,便趕緊找來予棋和楊燁,要他二人離開京城。
予棋明白凝如的意思,但主仆一場,她實在不忍凝如一個人獨自進宮。
凝如摸著予棋的額頭,輕輕歎了口氣,這才緩緩地回道:“明日,我會帶著玉香進宮,你不必為我擔心。你不舍我,我自然知道,但眼下,除了你又有誰能照顧燁兒呢?
京城如今是待不下去了,你帶著燁兒出京回板城。那裏是我和哥哥的故鄉,雖然沒有親人在了,卻也有相熟的人可以幫忙照顧你們。”
說著,凝如從懷裏拿出一朵蠟淚封住的山茶花遞給予棋。予棋不明所以地看著凝如,凝如眼睛看向山茶花,繼續了方才的話回道:“到了板城,你拿這朵山茶花到館驛去找何老四。從前,我同他頗有交情,隻要告訴他楊燁是我遠方的表弟,他定然會把你們好生安頓在板城的。”
予棋接過山茶花,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沾濕了蠟淚泛著光澤的麵。
從前,她以為凝如隻是一個嬌慣的小姐,尤其見到淮占郴對她百般寵愛的時候,她更是覺得這個姑娘恐怕連怎麽生存都忘了。
然而,就在沈氏將楊燁送來的那天,她忽地發現,這個看似嬌慣的女子身上竟有難得的果敢和剛毅。
隨著黃霈佑和淮占郴的相繼出世,黃府上下早已亂了方寸,可就是這樣淩亂的局麵下,凝如卻硬是以一己之力撐住了局麵。
為了黃霈佑,她獨自登門拜求李世民,為了淮占郴,她又果斷選擇了進宮麵聖。如今,一切安排妥當了,她又將阿娜瑰和自己、楊燁支走。
論謀略,她比不上叱吒風雲的將帥,但論責任,這個沒落士族家的女兒,卻絲毫不比男兒遜色。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予棋本還小兒女的姿態被凝如這樣的堅毅所感染,聽完她的安排,強忍住難過,硬著頭皮點下了頭。
她明白,此刻懂事地帶著楊燁離開才是理智的選擇,縱是看上去薄情了些,卻無疑是最對得起凝如付出的舉動。
於是,第二日,趁著天還沒亮,予棋就帶著楊燁出了京城,徑直往板城的方向趕去。
凝如今日要出嫁,自然沒辦法送行。阿娜瑰主動代替她把這兩人送出城門,而後帶上自己的包裹,直接趕往天牢,打算一接到黃霈佑便帶著他一同跟著商隊的駱駝遠赴大漠。
及到喜轎放停門口,凝如齊齊整整地將身邊所有人的出路都想了一遍。覺得沒什麽落下的,她這才抬起頭,看著銅鏡裏的那副新娘的裝扮。
少女時的她,也曾幻想過自己出嫁的模樣,那時,她心裏滿心想的是如何在婚禮上把淮占郴灌醉,然後將他據為己有。
如今,物是人非,經曆了那麽多,紅衣加身的她早已沒有了出嫁的悸動。
人常說,造化弄人,不可把控的事情,權當玩笑一笑而過,或許更好。隻是,有些事情,上天的捉弄開得著實太無情。
她渴望奉獻出自己的男人深陷危難,即將得到她的男人卻與她不共戴天。這樣的遭遇,便是世上最高明、最看得開的世外高人也看不破,凝如這樣一個長在塵俗裏的凡人又怎麽可能做到雲淡風輕。
愁容還在臉上凝結著,凝如費勁心力才終於說服自己邁開雙腿。
頭上,蓋頭的那一抹紅遮住了她在鏡中苦澀的模樣,眼不見,凝如覺得自己應該也能心不煩。
誰知,命運就是那麽喜歡開玩笑。
就在她邁開步子朝著門口的喜轎時,一個熟悉的呼喚讓她的心徹底被絞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