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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此情可待成追憶

  海若平不是個能喝酒的人,可是他卻總覺得今夜醉月軒的酒不夠濃烈,因為不管他喝了多少樽,那該死的清醒還是在腦子裏縈繞,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掌櫃不認識這個最近常來的公子哥,但見他身上的衣服並不寒酸,倒也知道他付得起酒錢,所以任憑他不斷地吆喝小二,說要換成上好的酒,他也沒阻攔。


  直到月到中天,這個吆喝了大半夜的公子才終於昏昏沉沉地安靜下來。


  小二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又看了看四周散落的酒罐,覺得這一夜伺候得實在不容易。才想回樓下好好喝杯茶,一個丫鬟竟牽著自家的小姐上至二樓,說是要和這位公子敘話。


  小二愣了一愣,心說今夜來這裏的怎麽都是有錢人。


  可人家願意掏銀子,小二自然沒必要和錢過不去,就算他心裏還在納悶這姑娘和個醉漢有什麽好聊的,那也必須笑臉相迎。


  見小二將桌子旁邊的凳子擦拭幹淨了,丫鬟才扶著小姐坐下。小二勤快地沏了壺茶,上了點點心,然後知趣地退下了。


  小姐卻並不在意,隻怔怔地看著醉死過去的海若平,眼神裏滿是說不出的哀傷。


  丫鬟見狀,心中實在不忍,這才出聲道:“公主,你這是何苦。就因為在板城他帶你看了一回大夫,你就這麽死守著?”


  “入畫,你不懂。”


  雲成的話很平淡,可這幾個字卻讓入畫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隻是,主仆有別。入畫知道,就算自己和主子關係再好,她也不能逾越本分,主宰公主的心思。


  她不作聲色地私下歎了口氣,然後先前一步,將海若平攙扶起來:“還和昨夜一樣,我送他回去。公主在這裏等我回來。”


  雲成微微一笑,臉上的神色充滿了信任:“好。”


  海若平個子雖高,卻也不胖。入畫從小幹慣了粗活,抬一個海若平倒也沒問題,況且他還有點意識,腳下也能邁些步子,把他抬到海家門口對她來說,並不算難事。


  夜已深,海家院落裏的燈已經熄了,隻留下大門口兩盞紅色的燈籠還燃著。


  入畫按照雲成的吩咐,將海若平扶上大門口的台階,然後將他“卸”在原地,敲了敲大門,轉身便離開了。


  回到醉月軒時,雲成依舊坐著,隻是雙眼靜靜望著那月亮,沉默不語。


  “公主,我回來了。”


  雲成沒有轉頭,依舊看著那輪明月,許久她才平靜地問了句:“你說,他會知道麽?”


  入畫想都沒想便頗為嫌棄地回了句:“醉成那樣,能知道自己姓什麽就不錯了。”


  才說完,她忽地意識到自己的話似乎有些傷人,便趕忙眨眼補充道:“不過,公主這樣的美人,王公貴族都爭著要,更不用說這個尋常的商戶子弟。等他回過神來,一定能知道公主這一片情義的。”


  顯然,最後一句很得雲成的心。她微微一笑,彌漫了整個晚上的愁容仿佛一瞬間消散了:“回去吧。”


  “是。”入畫如釋重負地輕歎了一口氣,而後上前扶著雲成站起來。兩人相視一笑,安靜地下了樓,又安靜地回了宮,仿佛今夜發生的事情隻是一場風。


  等第二日海若平從床上醒來,劇烈的頭痛讓他覺得十分難受。


  雖說前日夜裏和凝如爭吵後,他也喝了些酒,但次日醒來並沒有今日這般難受。更怪異的是,他的腦子裏竟不知為何總是縈繞著“公主”兩個字。


  他百思不得其解,覺得肯定是海暢整天逼著他給宮裏送顏料才會出現幻覺。


  於是,他走出房門,打算到郊外走走,散散心,順便理理思緒。可才到花廳門口,便看見海暢帶著小廝們整理各種各樣的顏料。


  他心裏納悶,這個公主到底是何許人物,用顏料怎麽跟吃飯一樣,還得每日都送?

  想到這兒,他不由得加快腳步,打算在海暢發現自己之前盡快消失。不過,眼尖的海暢怎麽可能放過院子裏的風吹草動。海若平還沒跨出大門,就被海暢的嗬斥聲鉗住了腳步。


  “站住!你這個逆子!”


  海若平覺得自己不過拒絕了送顏料給公主,攤上這個罪名實在有點冤,便轉身回了句:“送顏料不過小差事,至於這麽上心麽。”


  海暢顯然對海若平的應答十分不滿:“小差事?你知道這是誰的原料麽?”


  “知道啊,不就是雲成公主嘛。”


  “不就是?你知道她在宮裏地位嗎,就敢這麽無視她?她可是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公主,連馬貴妃都要讓她三分,尋常王公貴族見她都費勁,你一個小小的商賈子弟能見她已是三生榮幸,竟然還敢推辭,真是給臉不要臉!”


  本來海若平就對自己父親巴結人的“嘴臉”很看不慣,再加上凝如那番話,他一下更是不忿了:“不要就不要。你想要,我讓給你就是了。”


  說著,他轉身要出門,海暢卻不依不饒。


  “我是想要,可是人家不給我。你給我聽好了,今日這趟,公主可是下了死令要你送進宮的,你樂意也得去,不樂意也得去!”


  “幹嘛非得我送?”海若平反駁。


  “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公主。再說,東西本就是你采辦的,你去說說東西的品質也在情理之中,不算為難你。”


  “那我要是不去呢?”海若平還在堅持。


  “你……”海暢氣的胡子都快翹起來了,他狠狠咬了咬牙,回道“違抗聖諭是什麽後果不用我告訴你吧。兩條路,要麽將這些顏料送進宮,要麽抄家,全家人跟著你完蛋,你自己挑。”


  話至此處,海若平雖滿肚子不情願,終究還是迫於壓力接下了這趟差事。


  珍奇珠寶、山珍海味對海若平來說並不稀奇,不過富商出身的他還是在踏進皇宮紫微城的那一刻被震撼到了。


  那種來自建築的氣勢恢宏讓他突然有一種生如蚍蜉的感覺,雖然不是五步一樓、十步一格的簇擁和繁華,但空曠的場地彰顯的更是皇家的氣度。


  即便是供皇帝、皇子、公主及嬪妃們遊玩的瑤光殿也因為滿園的精致和爭相開放的花朵讓人心曠神怡。


  顏料本是送到公主居住的仁智院,不過在正式進入前,宮人們勢必要對運送的物什做清點和檢查,所以海若平趁著在廂房等候的一個時辰空蕩,偷偷溜了出來,前往景色宜人的瑤光殿遊玩去了。


  因為出兵高麗的事情,聖上幾乎天天泡在含元殿,所以沒有重大慶典,瑤光殿幾乎無人涉足,隻有幾個打掃院落的宮女們偶爾出沒,稍微避一避,還是可以找到清靜自在的地方閉目養神的。


  所以,海若平雖未著官服,卻在瑤光殿晃蕩得很自在,因為根本沒人知道他的存在,也沒有人攔住他的去路,要他出示令牌。


  不過,喜歡清靜的不止他一人。


  逛了大半個院子,海若平意外地發現,在假山一側的蔭涼裏,一個姑娘正對著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認真地做畫。


  海若平對宮裏的規矩不太熟悉,但看著這個身穿麻布,裝扮還不如宮女的姑娘,本能地覺得她同自己一樣,是來這裏“偷得浮生半日閑”的。


  平日裏,人們總愛嘲笑他們這些商賈之家隻識金錢、不識書畫,海若平突然覺得,在偌大的宮裏認識個會作畫的朋友倒也不虛此行,便加快腳步,朝她走去。


  “姑娘這荷花,畫得真是惟妙惟肖。”


  海若平由衷地稱讚了一句。


  不過,認真作畫的姑娘顯然沒想到身後會突然出現一個人,海若平隻輕輕一開口,這個姑娘竟被嚇得連畫筆都掉了。


  他趕忙將筆撿起來,打算伸手遞給她的時候,再致歉一聲。


  然而,就在目光對上那女子的時候,海若平口中的“抱歉”卻換成了“是你?”


  對麵的女子也吃驚萬分:“海若平!”


  “正是在下。上次板城一別,你我可有三年未見了。怎麽樣,那次撞的傷可好些了?”


  隻一句,雲成不由得笑出聲來。


  那一趟在板城,海若平家中的小廝撞了自己,可未曾傷及要害,雲成連疼痛都感覺不到。而他,這個板城裏的富商之子卻執意要帶自己去看大夫。


  現在想想,那一幕多像一場鬧劇。可是,就是這麽荒誕的場麵,卻在雲成暗淡無光的宮廷生活裏,映入了一抹亮色。


  從小到大,雲成的身子都不太強壯,隔三差五地被太醫把脈是常有的事。除了過世的母妃那種發自內心的嗬護讓她覺得溫存,其他應付了事的照料在她眼裏都是為了巴結罷了。


  而海若平這種萍水相逢卻發自真心的關照,卻讓她的心瞬間淪陷。


  也是在那時,雲成的女兒夢裏有了一個叫海若平的男人,便是她第二日因為聖上召見匆匆回京,她還是會想起那張和善、陽光得令人興奮的臉。


  原本雲成與海若平見麵的時間是在午時,想著難得見他一麵,雲城打算畫一幅畫給他當禮物。


  可惜,挑了好幾天,書房裏的畫她竟一張也不滿意。看著時間還寬裕,她便照著平日的習慣,穿上寬鬆舒適的麻布衣裳到這個專屬於她的位置上作畫。


  可誰想到,她竟然在這裏遇見了夢裏的那個人。


  那一刻,她更加篤信了自己和他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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