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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卻把相思和淚說(上)

  淮占郴的話很平靜,眼神卻很認真。而他腳下的步伐,也因了這句話,有了再次邁入院中的跡象。


  自上次從板城回來,李秀寧聽淮占郴說得最多的,便是這句話。


  那一夜,淮占郴把整個板城幾乎翻了過來。他挨家挨戶地敲門,詢問是否有人看見凝如,便是街上橫躺著的屍身,也被他從頭到尾翻了一遍。


  但他卻始終找不到凝如和母親。


  直到撤軍那天,淮占郴才在官府那裏,收到了戶部傳來的消息。


  府衙說,淮嬸兒混在流民中,因為長安城外的踩踏死於非命。一瞬間,淮占郴覺得心口疼得簡直要暈死過去。


  他對自己出兵太遲感到自責,更為自己一走就是三年,不能回家盡孝的做法感到悔恨。


  那一刻,支撐他活下去的信念隻有凝如。


  這個尚未在死難者名單中提到的妻子,成了他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


  一開始,李秀寧不知道淮占郴口中的“凝兒”是誰,後來從胡元、黎平那裏,她漸漸知道了“凝兒”原是淮占郴心尖上的人,也是他獨一無二的牽掛。


  起初,她因為好奇,幫著淮占郴找尋過一兩趟。但後來,失望的次數多了,李秀寧漸漸覺得:淮占郴心裏那個人,可能早不在人世了。


  所以,聽淮占郴這麽一說,李秀寧本能地覺得,許是他又看錯了。


  她攔住淮占郴的腳步,語重心長地勸道:“占郴,你看清楚,這裏是宇文府,就算凝如還活著,她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淮占郴本還想到院中尋找一番,但聽完李秀寧這話,他忽地覺得自己似乎真的糊塗了。


  想到這兒,他深深歎了口氣,聽在了原地。


  旁邊的小廝不知李秀寧和淮占郴在說什麽,但見兩人手上還捧著綢布,不由得小聲地問道:“二位將軍,這綢子……還還回庫房麽?”


  李秀寧聽得小廝的問話,想起父親和兄長還在門外候著,便趕忙將回了句“要還”,而後拉著淮占郴,徑直往庫房去了。


  院子裏的人還悄悄議論著方才那個伴著綢布的“怪人”,凝如與粉衣姑娘返回位子時,淮占郴早已離開了。


  凝如不知道桌上議論著的“怪人”是誰,更不可能知道他就是自己拚死都要嫁的“鬼丈夫”——淮占郴。


  然而,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這樣的擦身而過,卻是他們相見的前奏。而她那份備受風霜摧殘的、花骨朵一般的情感,也因此迎來了綻放的時刻。


  壽宴結束的那天,宇文承趾又被宇文化及以無法無天的罪名罵了一頓。


  作為士族大家,宇文化及自然要以家法管兒子。雖然宇文承趾對此很反感,但若他知道:有一個叫海若平的人,竟因為擅自前往京城,被父親關押在商號裏長達數月,恐怕也不會對自己的遭遇,感到悲憤了。


  自那天海若平被海暢從柴房裏放出來,他在板城的宅子裏,僅僅待了一個晚上。第二日,他便不顧海暢的反對,執意帶著令牌來到京城。


  海暢知道後,盛怒之下,不得不差管家到京中,將私自惹事的海若平關進庫房。


  可是,這樣的“禁閉”根本管不住海若平的心。海暢知道,便是關他十天十夜,隻要海若平一出來,他還是會往黃霈佑那裏跑。


  但京城並非板城,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一旦被打破,後果將不堪設想。


  當年,為了海家能順利做上運河上的生意,海暢經人介紹,成了馬太守幫派裏的一員。盡管馬太守隻是掌管州郡的小官吏,但他的舅舅馬言卻是大隋尚書省右仆射,而他的姨母更是大名鼎鼎的馬淑妃。


  朝堂上,馬言並不是宇文化及和李淵的對手,但在後宮,馬淑妃的實力卻不容小覷。


  煬帝貪圖美色,後宮佳麗連年遞增,皇後蕭氏性情和順,後宮嬪妃爭執不斷。馬淑妃憑借皇帝的寵愛和生下的龍子成為後宮裏少有的、直接從采女提升為淑妃的人物。


  半月前,她更是以“濫用巫術”的罪名將麗貴妃拉下馬,自己則因為檢舉有功、輔佐有利,成了下一任貴妃的不二人選。


  一開始,馬言勉強算得上是宇文集團中的一員,後來,馬淑妃得了寵,馬言便公然脫離了宇文化及的陣營,一副“自立門戶”的架勢四處網羅人才。


  盡管此時,馬言的勢力尚未壯大到可以和宇文化及或是李淵抗衡,但馬淑妃聖眷正隆,成為貴妃的事情更是指日可待,所以,馬言勢力的膨脹,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


  作為當朝“老臣”,宇文化及對馬言的所作所為肯定不會視而不見。前有背信棄義的惡名,後有搶班奪權的威脅,於公於私,宇文一派都會把馬言看成仇敵。


  從這個角度講,海若平到黃霈佑府上尋找凝如的事雖不大,但黃霈佑畢竟是宇文派係,海若平這個“馬派”的小人物天天往“死對頭”家裏跑,明顯不合適。


  一旦別有用心的人以“私通”的名義告發了他,那遭殃的不單是海若平一人,更是海家上上下下,幾百號人的性命。


  加上被洗劫後的板城裏,生意難以為繼,海暢早有轉移海家的生意到京城的打算,海若平此時的一言一行,實在關係重大。


  於是,為了進京期間,徹底斷了海若平與黃霈佑之間的往來,海暢不顧兒子的反對,直接將他支走,讓他跟著家裏的行船,到運河上跑生意。


  對這樣的決定,海若平自然不會同意。但那一日,他才在庫房裏喝了一碗水,第二日醒來時,便發現自己已經在運河的行船上了。


  他氣憤,更無奈。因為,便是他想遊回京城,恐怕也隻能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好在管家對海若平還不錯,見海若平醒來,當即將凝如已經被人送到黃霈佑府上的消息告訴了他。


  消息傳來時,海若平因了那碗水正昏迷著。對這一點,海若平自然十分不爽。但不管怎麽樣,凝如總算找到了,便是此刻不跳下運河遊回去,他也能安心待在船上,直到航程結束。


  在運河上漂了一個月,海若平終於回到京城。隻是和上次不同,這一次海若平的進京算是“回家”,因為海暢早已將海家的生意搬到這裏,海若平的母親和家裏的傭人們也一應進了城。


  管家催促著海若平往家趕,海若平卻一句都聽不進去。才走完朱雀大街,海若平便徑直駕著馬,朝黃霈佑的府邸去了。管家在後頭追趕了幾步,終究沒能跟上他。


  及到黃府門口,海若平徑直跳下馬,直直往裏麵跑去。


  前幾日,黃霈佑便收到海若平的信,說今日到京。凝如許久未見海若平,自然早早起來梳洗更衣,打算晚些時候跟著哥哥一同到酒肆給海若平接風。


  可還沒出門,海若平的聲音便在院子裏響了起來。


  “凝兒!”


  海若平的聲音興奮而急切,聽上去仿佛比今日做了萬金的生意還要開懷。


  此時,凝如正在花廳收拾東西,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物什,加快腳步往外跑。


  這些年,凝如以淮家媳婦的身份住在淮家院子裏,海若平也時常過來關照自己。就是連那攤不溫不火的生意,海若平也是時常光顧。但身份有別,便是聯係依舊,他們倆還是無法像小時候一樣,肆無忌憚地暢談。


  那時,凝如並未覺得有什麽,但經曆了殺戮和死亡,凝如對從前的人和物都格外珍惜。她甚至覺得,當時在板城沒有好好和這位好友保持聯絡,實在是對上天恩賜的浪費。


  所以,聽到哥哥說海若平也來到京城,她的第一反應,便是要珍惜這維係了多年的友人情義。


  然而,在她重新見到海若平的那一刻,這個男人的一個舉動卻讓她原先堅定的信念有了些許的恍惚。


  許久未見凝如,發自心底的激動讓海若平難以自持。看到凝如熟悉的笑臉重新出現,那種失而複得的悸動,讓海若平不由得伸出手,徑直將凝如攬在了懷裏。


  “凝兒。再也不要離開我了。”


  他輕輕地說著,起伏不定的氣息一點點地吹打著凝如細軟的頭發。


  一瞬間,凝如愣住了,擋在胸前的雙手一動不動。


  那是一種防禦的姿態,海若平又怎麽可能不知道。但對他來說,能再見到凝如便是最大的幸福。他顧不得凝如心中的意外,自顧自地想把隱藏多年的心事傳遞給她。


  當年淮占郴“死”的時候,凝如的堅決說明了一切,如今淮占郴又“活”過來了,海若平自然知道自己機會渺茫。


  如果再不說出來,凝如這段私自做主的“冥婚”,恐怕真的要成為現實了。而他對凝如這些年的心思,也會因了這“成真”,破碎得連個念想都沒有了。


  海若平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凝如早已從他的懷裏脫離了出來。


  她不好意思地整整頭發,沉默了片刻,才抬起頭,如朋友一般地重新問候道:“若平,你回來了。”


  海若平一直不喜歡凝如如此淡定、從容地麵對自己滿腔的熱情,上次在祭神台上是這樣,這一次更是如此。


  自己千裏迢迢趕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見她,但她看待自己的目光,卻從來沒有轉變成情人的親昵,而是保持在友人應有的尺度內。


  他不禁自嘲一笑,臉上的無奈輸給了喜悅。


  “是啊,你想我了麽?”


  再一次的,海若平用調侃的語氣和頑皮的模樣,將兩人的拉回好友的範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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