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相思苦短終有時
城外相遇那一日,宇文承趾以為凝如是個髒兮兮的姑娘。加上她身子瘦小,這個公子哥更覺得,黃霈佑的妹子就是個沒長開的孩子。
可今日,仔細端詳麵前這位姑娘,宇文承趾才發現:原來,凝如竟是如此難得的美人!
眉目上,凝如算不上獨一無二,但她身上那種美,卻和府裏、樂坊的女人截然不同。
這種美不是粉黛堆積起來的,也不是珠寶裝點出來的,它是一種靈魂內在的美,沉著卻不失靈動,醇厚又顯得脫俗。
凝如恭敬地欠了欠身,誠摯地說了句:“多謝宇文公子救命之恩。”
宇文承趾愣了愣,好一會兒才笑著推了推黃霈佑,說道:“黃霈佑,這是你親妹子嘛?怎麽和你一點都不像啊?”
凝如有些意外,黃霈佑卻因為知道實情略顯尷尬。
他無語,隻能就凝如的話,責難起宇文承趾來:“凝如給你道謝呢,你不回她,反倒開我玩笑做什麽。”
宇文承趾這才想起的失禮,恭敬地捧了捧拳頭,還禮道:“客氣客氣,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宇文承趾突然的文雅讓凝如反倒尷尬起來,她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他,一時竟不知如何往下接。
黃霈佑也覺得吃驚,隻好用手敲了敲宇文承趾的腦袋,以示警告。
這一敲下去,宇文承趾不由得原形畢露,齜牙咧嘴地喊了聲“疼”,凝如卻被逗樂了。
此時壽宴正在最熱鬧的時候,這三人在後院閑聊,倒也自在。不過,前院主場裏的賓客就沒那麽逍遙了。
因為酒才過了三巡,宇文化及最大的死對頭便走了進來。
今日是壽宴,宇文府上的紅色布條自然不會少。可是,即便這些喜慶的飾物將整個宇文府包裹,人們還是在李淵到來時,不寒而栗起來。
作為朝堂上最針鋒相對的兩股勢力,宇文一族和李家之間從來都水火不容。盡管兩人極力維持麵上的平和,但暗地裏的爭奪卻從未停止。
和京城裏主管行省事務的宇文化及不同,李淵出身武將,所以一直在外平叛,功勞不算最高,卻也深得皇帝信任。然而,在宇文化及眼中,這個屢戰屢勝的煬帝近親,盡管不在京城常駐,卻依然是自己升遷最大的障礙。
為了結束李家勝利的神話,宇文化及幾乎是出了渾身的解數,甚至連私通敵軍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原本,李淵打算在板城外將竇建德的軍隊一網打盡,但宇文化及卻先一步找到了竇建德,並將李世民的計策全盤脫出,以致竇建德提前撤兵,李世民出兵無果。
好在後來李世民和李秀寧、淮占郴等人將板城的暴民製服,這場出征才最終留了個“保一方安定”的美名。否則,若真的一無所獲、灰溜溜地回京,恐怕陷入“私自出兵”這個罪名的,不僅是李世民和淮占郴,更有這個在京城坐鎮的李淵。
從這件事上看,李淵等人的不請自來,多少有幾分興師問罪的味道。
宇文化及自然知道李淵此來的目的。盡管他的心裏很想把李淵轟出宇文府,但那麽多賓客在場,礙於情麵,宇文化及也隻能將計就計了。
“李將軍太客氣了,本人小小的壽誕竟還勞您大駕,真是誠惶誠恐,受寵若驚啊。”宇文化及的場麵話說得客氣,語氣熱切有禮,但誰都知道,這些話都不是出自宇文大人的自本心。
李淵在官場混跡多年,又何嚐不知宇文化及漂亮話背後的虛情假意。
加上他原本就是過來警告對方的,見魚就要上鉤,自然也不會被這一兩句寒暄打亂了陣腳。
“大人客氣了。平日大人在京城為聖上分憂,好不容易辦個壽誕,李某自然要前來慶賀一番。”
說罷,宇文化及客套地回了兩句“多謝”,李淵則轉過身,衝李世民看了看,而後吩咐道:“世民,把送給宇文大人的禮物抬上來吧。”
李世民會意,應了一句“是”,揚手示意淮占郴將東西帶上來。
淮占郴點頭,領著小廝從後頭進來。小廝們因為抬著一塊石雕,行走緩慢,但這絲毫不影響眾人的目光向淮占郴及石雕轉移。
這是一幅用白玉雕刻而成的“猛虎下山圖”。同體透亮的乳白色讓老虎變得簡單了些,但那副張牙舞爪的樣子,看上去還是十分猖狂。
就壽禮的檔次而言,這副猛虎下山的玉雕確實是不錯的珍品。眾人仔細欣賞之餘,不免對李淵出手的闊綽感到驚訝。
然而,就在眾人還未欣賞完,淮占郴卻拿出手上的匕首,徑直一揮,生生將玉雕上猛虎旁邊的“靠山”削去了一塊。
一瞬間,全場嘩然。
看著這樣的“殘次品”,在場所有人不由得議論起淮占郴的舉動。可宇文化及卻知道:一個小小的副將,定然不敢自作主張,更不敢單獨在壽宴上放肆。
他麵色沉靜,順著淮占郴的舉動,緩緩問道:“不知李將軍讓手下兵士上演這一出,寓意何在?”
李淵微微一笑,回道:“沒什麽寓意,隻是把送給宇文大人的玉雕修整一下罷了。”
宇文化及更是不解:“哦?”
李淵點點頭:“原本這幅玉雕的名字叫‘猛虎下山’,我覺著俗氣了些,便讓占郴幫我改了個名字。”
“什麽名字?”宇文化及冷冷地問了一句。
李淵認真地看著宇文化及,語氣冷靜卻意味深長;“敲山震虎。”
一語落地,眾人皆驚。
議論的喧鬧聲似有起伏,直到宇文承趾的哥哥、副都統宇文承基那一聲輕咳傳來,眾人才安靜下來。
至始至終,宇文化及的臉上,都掛著神秘莫測的笑意。見眾人停止議論,他笑得更是謙遜:“有勞李將軍費心了。不過,鄙人不屬虎,恐怕,這幅石雕不適合作為在下的壽禮。”
李淵也笑了:“大人不是小孩子了,自然該曉得:壽禮不必刻板遵循屬相,隻需寓意夠好就行。”
宇文化及倒也看得開:“既然如此,那鄙人便收了這份厚禮。不過,將軍這石雕缺了個角,改日我必定要找人修補一番。對了,待修完了,我還得重新給它取個名字,就叫——‘好,自為之’,將軍以為如何?”
李淵被宇文化及的話頂回來,心中雖不痛快,臉上卻依舊泛著笑意:“禮送出去了,接下來要對它做什麽,便是大人自己的事了。李某無權做主,先告辭了。”
說著,李淵站起身來,衝宇文化及行了拱手禮。宇文化及見他執意要走,自然不會挽留,便順勢回了禮,囑咐宇文承基帶著李淵等人離席。
眾人本以為今日定能看到二虎相爭的局麵,不想,才交鋒了這麽一兩句,這兩人便散了。
不過,話雖短,暗示與攻擊的功力卻十分深厚。聽著這兩人的對話,席間自然無人敢動筷。待到李淵等人真的離開了,這場被“送禮”中斷的壽宴,才又恢複了嬉鬧的氛圍。
宇文化及雖極力保持著笑臉,但見李淵離開,滿是怒火的他自然也繃不住了。
宴席上都是外人,宇文化及不好借別人的過錯發火,但宇文承趾是自己的兒子,他不在席上的事實,卻是宇文化及發泄借口。
他冷著臉,衝著身邊的奴才十分不滿地喊道:“怎麽又不見了?!來人,去把二公子給我找來!”
院中,賓客們觥籌交錯的聲音此起彼伏,宇文化及的聲音雖也不小,但還是被吵鬧聲蓋住,宴席也便沒有多少異樣。
作為管家,宇文方自然知道宇文化及此刻的氣憤。為了不讓宇文承趾再挨皮鞭,他隻能領了命,然後火速跑到後院,找尋宇文承趾。
好在,今日這一趟,宇文二公子還算收斂,沒有跑到宇文府外頭的酒肆撒野。
“公子,大人到處找你!”
宇文方長舒一口氣,而後如獲至寶地緊抱著宇文承趾的胳膊,使著蠻力將他往回拉。
宇文承趾本還興致勃勃地抱怨著今日宴席的無聊,見宇文方從院裏出來尋自己,他那滿腹的牢騷,隻能生生咽了回去。
他無奈地仰天長歎,囑咐凝如改日再續,而後拉著黃霈佑,順著宇文方的牽引返回宴席。
凝如見兄長和宇文化及都有事,便不再跟上去,隻沿著方才來時的路,徑直往宴席的副場去了。
此刻,從宴會場出來的李淵與李世民站在宇文府門口,等候小廝牽來的馬。
馬還沒來,宇文府的小廝便將宇文化及返送的禮送了出來。
李世民見是綢緞,不覺看向李秀寧,笑道:“送咱們這麽多綢緞,不是在諷刺咱們李家,都是嬌滴滴的弱女子麽?”
說著,他轉頭看向李秀寧,半綻笑顏地接續道:“可咱們家,便是秀寧這樣的女嬌娥,也從不穿這種奢靡的料子,更何況我們幾個征戰沙場的男兒郎。”
李秀寧聽著李世民把話說完,臉上自然也布滿了笑意:“可不是嘛。我看,咱們還是把這些東西送回去吧,真拿回家了,約莫也隻能當桌布使了。”
李世民點點頭,驕傲地轉過身,衝宇文府的小廝笑道:“聽見沒,我們家三小姐叫你拿回去。”
小廝自然聽明白了李世民兄妹的意思,但礙於身份,他實在不敢接下李世民兄妹的安排。
“將軍,我家主子說了,送出去的禮就沒有收回的道理。小的隻能送東西出來,若要送回去,小的可萬萬不敢。”
李世民覺得這小廝說的有些道理,又覺得沒必要為難一個下人,便轉身看向淮占郴,吩咐道:“占郴,你把這些布料送回去吧。”
淮占郴應了聲“是”,隨後麻利地抱著幾款綢布,徑直往回走了。
李秀寧覺得以淮占郴的身份進入宇文府可能招來非議,便說了句“我同你一起去”,而後跟著扛起綢布,跟在淮占郴身後一同往庫房裏去。
小廝見這幾人退還禮物的決心很大,便隻能帶著他倆重新走進宇文府。
入門後,淮占郴和李秀寧又跟著小廝前往宴席主場附近的庫房。
巧的是,這條路與後花園宴席副場的路相通,就在淮占郴堪堪走進回廊時,往回走的凝如正巧行到回廊的盡頭!
盡管相距甚遠,淮占郴還是一眼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背影。而他幹枯了許久的心,也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複蘇的力量。
“凝兒!”他本能地叫出聲,雙腿飛一般地跟著背影而去。
就在他快要追到那個身影時,凝如卻被方才那個粉色衣服的姑娘拉到一邊說起了悄悄話。
為了不讓別的姑娘察覺,粉衣姑娘偷偷將凝如拉到一邊,將懷中一把精致的木扇遞到凝如手裏,並囑托她,將此信物送給黃霈佑。
凝如知道這姑娘的心思,便沒有推辭,應下了她的請求。
可就是這樣的“躲藏”,讓凝如與淮占郴擦肩而過。
淮占郴茫然地站在院門口,焦慮地四處張望,可方才那個熟悉的背影就是無處尋覓。
席上其他女子不知道他是誰,見他搬著綢布以為他是宇文府裏的下人,便三三兩兩地議論起來。
李秀寧不曉得淮占郴為何突然改了方向,跟上來後,一把將站立許久的淮占郴拉到了回廊的另一側。
“你怎麽了?”李秀寧關切又不解地詢問。
淮占郴愣了好一會兒,才一臉認真地回到——
“我看到凝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