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總有留言論長短
當黃霈佑將凝如的堅決和自己讚同妹妹婚事的觀點告訴黃白時,黃白一個轉身,徑直往兒子的臉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
清脆響亮的掌音在房間裏響起時,司琴嚇得生生丟掉了手上的托盤。
“混賬!你怎麽也被把自己的妹妹往火坑裏推!!”黃白大聲地責問,仿佛這場的惡夢就是黃霈佑造成的一樣。
和黃白的衝動不同,黃霈佑似乎一早便知道父親會打自己這一巴掌。
沒有高聲叫嚷,更沒有粗暴的反抗,黃霈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隻微微動了動嘴唇,待臉龐的麻痹緩解了些,才淡然開口道:“爹,您先冷靜一下。”
黃霈佑的勸說黃白哪裏聽得進去。他兩三步湊到黃白身前,指著黃霈佑的鼻子反問:“冷靜?女兒都快被人搶走了,我還怎麽冷靜?”
忽地,黃白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又道:“不行!我不能讓她做傻事。淮柳頭七結束前,我一定要把凝如嫁出去!”
說完,黃白猛地站直身子,徑直往門外去了:“來人,快去請媒婆。越多越好!”
聽見老爺在花廳裏的吼叫,小廝們趕忙從黃宅的各個角落裏跑過來應話。可才聚集在一起,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黃白竟又打算自己出馬。
“不行!還是太慢了!我現在就去海暢那兒,讓他明日一早就派個花轎過來,把凝如接到他們家,和海若平完婚。”
說完,黃白的左腳急匆匆跨出了門檻。
方才那一巴掌讓實情驚慌不已,她還沒緩過神來,猛聽得黃白這一聲吆喝,神色竟更慌張了。
“老爺,你當真要把小姐嫁給海公子?!”
司琴焦急地小跳著,黃霈也看向父親。他沒想到父親會焦慮到如此荒唐的地步,見他沒回話,趕忙上前將應聲跑來的小斯遣散,然後站在黃白身前,提高聲調反問起來——
“爹,您這才是把凝如往火坑裏推,您知道嗎?”
隻一句,黃白愣在原地。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黃霈佑,手掌貼在胸前,質問兒子道:“什麽?我把她往火坑裏推?她執意要嫁給淮占郴,我是她爹,再不攔著她,這輩子她隻能當寡婦了!”
黃白說完,眼眶的落寞和悲哀蓋過了方才的氣憤。黃霈佑與他四目相對,看著他難過至斯,一下也沒了吵架的興致。
黃霈佑輕歎一口氣,揚手示意司琴退下。司琴擔心凝如,本還想留在這裏聽聽老爺最後怎麽發落小姐,但見黃霈佑似有不方便自己聽的話要說,她也隻好欠欠身,不情願地退下了。
見司琴走出花廳,黃霈佑這才重新整理好神色,淡淡地反問了黃白一句:“爹,您好好想想,您不讓妹妹出嫁,究竟為的是什麽?”
黃白覺得不可思議:“那還用問?自然是為了她能過上好日子啊!”
“那爹您以為,如何才算過上了好日子呢?”
“錦衣玉食,無憂無慮便是過得好。”黃白簡單地用兩個詞說出了他多年來對凝如生活的定義和期許。
但黃霈佑卻並不讚同,他追問:“錦衣玉食就一定能無憂無慮麽?”
“怎麽不能?不必為生計奔波,不用擔心明日如何過下去,如此不是無憂是什麽?”
黃霈佑微微一笑,語重心長道:“既然如此,當年,父親為何還要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毅然從運河上下來呢?”
隻一句,黃白的理直氣壯再也沒了繼續的道理。
他無言以對,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含著個“這”字站在原地。黃霈佑確信自己的話擊到了父親的軟肋,便上前一步,轉而用規勸地語氣將自己沒說完的話繼續下去。
“當年,黃家也是運河上數一數二的富庶人家。士族人家跑船雖被人詬病,但收入的豐厚卻有目共睹。後來,您因為受不了官場的腐化習氣,硬是放棄了那幾單盈利千萬的單子,轉而當了這個隻靠月俸過生活的族正。
這麽多年了,府裏的開銷一直需要您用當年的積蓄做補貼,可您卻不願向馬太守再討一單跑船的生意做。
方才在凝如房中,她親口說告訴我,自己不願跟著海家做馬太守的狗。話至此處,爹還認為將凝兒嫁給海若平是最大的幸事麽?”
塵封多年的往事在黃霈佑的幾句話裏匆匆略過。記憶撲麵而來,黃白沒有了繼續辯駁的能力。
“這丫頭,怎麽脾氣也同我一模一樣!”
黃白不由得拍了拍大腿,語氣裏透出的與其說是責備,不如說是欣慰:“我何嚐不知道這丫頭的倔脾氣。從小,她就崇拜鐵骨錚錚的漢子。這些年,我對海暢隔三差五的暗示未曾回應,考慮的也是她的喜好。”
“既然如此,方才您又為何著急地把凝如嫁到海家呢?”
“兒啊,眼睜睜地看著凝如因為淮占郴成了活寡婦,你難道不心疼麽?”
黃白僅剩的固執順著黃霈佑的詢問說了出來,黃霈佑卻比他看得開。
“世俗的觀念裏,頂著活寡婦的名頭自然不好過。可是爹,和虛名相比,滿足凝如內心的願望難道不是更重要麽?眾人的白眼不好受,但不理會他們又能如何。
世上的人千千萬萬,長舌婦、妄語者的嘴豈是循規蹈矩能堵住的。便是凝如最後真的放棄了成婚的念頭,街巷的議論也不會停止。即是如此,何苦因這些流言將凝如生生困死?”
風緩緩吹過,黃白心裏最後一根緊繃的弦被黃霈佑的話扯斷了。
黃白原以為自己會驚慌失措,但焦慮消散的那一刻,他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那感覺與當年毅然放棄運河生意時別無二致。
“當年,我認她做女兒,一心希望她不再受苦,豈料,十幾年過去了,我竟要重新將她送入尋常人家受苦。要是凝如的兩位娘親知道了,我又該如何同她們交代。”
“父母愛子,定為之計深遠。凝如兩位母親若知道您此舉為的是凝如心中的願望,自然不會責怪您。”
“也罷,隻要她心中高興,便是要我擔起罵名我也甘心了。隻是,她即是我的女兒,便是士族子弟,淮家從來都是農戶,士農不得通婚,國家法度如此,你我又該如何是好?
再說,待科舉的榜單發布,你也將步入仕途。黃家的門楣是否光耀且不講,你入了官籍,便是朝廷的人,若因為凝如私自下嫁農戶害你丟了性命,我又如何對得起你。”
黃白歎了口氣,方才舒緩的眉頭竟又蹙了起來。黃霈佑卻胸有成竹。
“這有何難?凝兒本就不是黃家的人,咱們重新將她從族譜中去掉便是。”
“怎麽?你打算不認你妹妹了?!”黃白舍不得女兒,自然也不允許黃霈佑私自斷絕他和凝如之間的兄妹關係。
“爹,您怎會如此想我。凝兒雖然不是我的骨肉兄妹,但這些年,我對她如何,您也是看在眼裏的。若我真不打算認她,何苦一回來便找她談心,方才又何必說那麽多話勸您,任由她對抗到底,豈不更好?”
黃霈佑句句在理,黃白的焦慮因了兒子的循循善誘,再一次消散。
“我說將凝如從族譜中去,不過掩人耳目。沒有了族譜上那行字,凝如便不是士族後代,她與何人通婚也就沒有了限製。誠然,除了名,咱們同她就沒有名正言順的家族關係了,可這並不妨礙咱們護著她。
隻要您還在板城,私下照應凝如便不是難事。我若中舉離開板城,逢年過節回來,也必然要去看她。即便不是以兄妹的名義探望,隻要還能見到她,我便不會忘記這個曾經的妹妹。
再過幾天,您便以凝兒私自披麻戴孝、目無尊長的名義將她從族譜中除名。沒了這層束縛,她今後的便是跟著淮嬸兒上街做買賣,朝廷也不會說什麽了。”
黃白歎了口氣,臉上的神色有些無奈:“如今,也隻有這個辦法了。
沒有歇斯底裏的咆哮,也沒有老淚縱橫的哀怨。看著黃白落寞的神色,黃霈佑知道,眼前這個即將親手斬斷十六年親情的父親,遠比自己痛苦。
“爹,我知道您此刻的心情。不過,有件事,我還是得提醒您一下。”
“說吧,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聽不進去了。”
“雖說你我都知道與凝如斷絕關係是掩人耳目,但還請您千萬不要露出馬腳。便是您想將凝如風風光光嫁出去,也不可大操大辦。不然,你我成全凝如的這番苦心,可就前功盡棄了。”
“行,那就簡單請個吹打班子送她出嫁吧,戲班子和酒席都免了。”
黃霈佑麵露難色,猶豫了片刻才回道:“這——怕是不行。”
黃白轉過頭,認真而嚴肅地看著黃霈佑:“不奏樂,做個花轎總是要的吧?”
黃霈佑為難地抿了抿嘴,最終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也不行。”
“那就給她置辦套金絲紅綢嫁衣,讓她穿著出門!”
黃白降低了條件,但黃霈佑依舊堅決:“不行”。
“沒有花轎,不穿嫁衣,我的女兒難道要自己走過去不成?!”
“爹,為了凝如,咱們就不要拘泥於陳腐的形式了。”
黃白聽罷,質疑的臉色被痛苦所取代。
長久,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才從口裏緩緩地突出了兩個字——“好吧……”
聲音雖輕,但黃霈佑卻真切地感受到字裏行間流露出的傷痛。
黃白仰天長歎,胸口緩緩回落時,兩行清淚順著臉頰,不經意地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