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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知我者謂我心憂

  對於黃霈佑來說,人生中最牽掛的事,除了長安城的科舉,便是遠在板城的父親和妹妹。


  前者,慌霈佑用自己的刻苦實現了。盡管最終的榜單還沒有出來,但離京前,黃霈佑前往宇文大人府上拜會時,這個在朝堂上擁有不錯威望的老臣,已經向他透露了定能中舉的好消息。


  所以,才接到司琴寄來的信件,黃霈佑的連夜啟程倒也理所當然了。


  見到兒子的那一刻,黃白內心的欣喜讓他陰霾多日的心境有了短暫的舒展。


  他不敢相信地擦擦眼睛,語氣滿是驚訝,滿是喜悅:“霈佑!你怎麽回來了?科考不是還沒放榜麽?”


  黃霈佑風塵仆仆,臉上的神色有些疲倦,但眼睛散發的光卻依然精神。


  “是沒放榜,不過宇文大人說我這次考的不錯,讓我靜候佳音,我想著快到年關了,便回來了。”


  黃霈佑脫去身上的披風,交給司琴帶下去。盡管他盡可能將歸來的理由放在科舉結束上,但黃白知道,向來謹慎的黃霈佑若非情況緊急,絕對不會在放榜前倉促地趕回家來。


  “兒啊,想必你是聽說了凝兒的事才回來的吧。”黃白不願意和兒子兜圈子,徑直將兩人的寒暄朝著凝如身上牽引。


  看著黃白臉上稍微消散的愁容不自覺地攏回來,黃霈佑頓了頓,這才誠懇地回複道:“爹,凝如和占郴的事我都聽說了。”


  黃白在自己兒子麵前再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了,話說開了,他歎了一口氣,眼裏的淚珠盈滿了眼眶。


  “唉,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黃霈佑小心地走到黃白的身邊,伸出手攙扶著他坐在茶幾邊上,而後站在旁邊思索著應該如何溶解凝如與父親之間的堅冰:“爹,您先別著急,我來想想辦法。”


  黃白苦笑:“你能有什麽辦法?凝如的倔脾氣你不是不知道,我勸了多少話,她硬是一句都聽不進去。”


  黃霈佑也歎了口氣,胸口微微浮動之餘,臉色也跟著沉重起來:“這麽多年,凝如的心思都放在淮占郴的身上,如今,淮占郴突然走了,她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也是正常。”


  “我又何嚐不知道她的心思。從前,淮占郴還在,她對淮占郴再好,我都不攔著。她是士族小姐,更是我女兒,隻要她開心,她愛跟誰,我都不反對。可現在,淮占郴死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守活寡呀!”


  黃白越說越激動,最後幾個字說出來時,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或許是情緒太過激烈,話說完時,黃白握著兒子的手竟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


  “兒啊,你再勸勸你妹妹。她還那麽小,還不知道守寡是什麽意思,你同她說說,寡婦不是好玩兒的遊戲,說清楚了,她也就不敢了。”


  黃白粗糙的手掌在黃霈佑的手背上摩挲出沙沙的聲響,黃霈佑的一言不發和黃白的漠然讓這原本不起眼的聲響變得清晰起來。


  父親的要求並不過分。看著妹妹和父親的想法分道揚鑣,就算黃白不開口,黃霈佑也會主動找凝如談一談。


  隻是,令黃霈佑意外的是,父親對凝如執意嫁給淮占郴的解釋竟然如此簡單。


  在他眼裏,女兒此刻依然對淮占郴一往情深,甚至不惜一切代價要嫁給他的牌位,完全是姑娘家不懂事的行為。套上這樣的定義,黃白自然覺得將凝如的思維重新走上正軌,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可是,此時凝如早已過了及笄之年,她對淮占郴的情感已經不是過家家的興致,而是融入生命深處的真實情感。


  將依附在榕樹上的槲寄生卸下容易,可要將深入泥土的榕樹根須連根拔起談何容易?


  黃白期盼著兒子的答複,黃霈佑本想就凝如的感情實質同父親討論一番,但見他渴望至斯,自然也沒有推辭的道理。


  “好,我去找她談談。”


  聽得黃霈佑的回答,黃白欣慰地點了點頭,臉上的神色也燃起了希翼。


  可黃霈佑的眉頭卻怎麽也無法鬆開,直到凝如的房門打開那一刹那,眉間那個“川”字才稍稍有了笑容的跡象。


  “哥哥,你怎麽回來了?你不是在京裏科考麽?”


  顯然,凝如對黃霈佑趕考的進程並不明了,甚至連他已經考完,隻等候放榜的情況都不熟知。


  不過,黃霈佑並不在意。


  若在平日,凝如見著自己歸來,定要撲上來嬉鬧一番,可今日,妹妹的欣喜隻停留在神采上,肢體卻沒有任何舉動。


  再看她臉上尚未幹透的淚痕,身為哥哥的黃霈佑一下知道凝如的心境有多糟糕,哪裏還有心思糾結細枝末節的東西。


  “哭了?”沒有寒暄,黃霈佑開門見山。


  凝如聽得黃霈佑這一問,心中的難過不由得泛濫開來。但奇怪的是,她沒有從前那種鑽到哥哥懷裏哭泣的興致,她甚至懼怕被哥哥看成沒擔當的小孩子,反倒生出一種冷靜到底的決心。


  她暗暗握了握拳,盡量淡然地回答了黃霈佑的詢問:“嗯,哭了一陣子。”


  沒有大吵大鬧的凝如對黃霈佑來說顯然是陌生的,他對妹妹的突然長大感到驚訝,也更加篤定了方才自己對凝如情感的判斷。


  “你當真要嫁給淮占郴的牌位?哪怕一輩子守寡都無所謂?”


  此刻,黃霈佑需要的不是循序漸進,而是直入主題。凝如又何嚐不是如此。


  “哥,你知道我的。從十三歲起,我的心裏就隻有淮占郴一個人,沒了他,我今後又怎麽活得下去呢?”


  “我明白你的感受,但你想過沒有,你此刻的執念很可能隻是一時的不習慣。你的人生還那麽長,一旦你走出這片沼澤,重新遇上了對的人,你的生活便會有新的指望。”


  “哥,你覺得妹妹的心思是可以隨便交付給任何人的麽?”


  凝如蹙眉反問,黃霈佑本能地搖了搖頭。


  “我自然知道你的脾氣,你自小崇尚俠肝義膽,對感情自然也忠貞不二。我所要你放開的,不是你對感情的定義,而是你看待感情的眼界。淮占郴確實不可多得,可這並不意味著這世上僅他一人可以托付終生。隻要仔細尋覓,你一定還能找到另一個值得托付終生的人的。”


  “再找一個?誰?海若平?”


  “他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長相上,若平與占郴不分伯仲,家世上,他更在淮占郴之上。你若與他結成連理,父親一定會為你高興的。”


  “結成連理……”


  凝如冷冷地重複著黃霈佑說出的這個詞,沉思了片刻,才再抬頭,反問道:“然後呢?他平生個孩子,跟著海暢老爺一同跟在馬太守身後,做他在板城裏的另一條溫順的狗麽?”


  “這……”黃霈佑一時竟無言以對。


  凝如的反問顯然超出了黃霈佑的預料,他本以為凝如日漸成熟的思考僅停留在兒女私情的細節上,卻不想,平日大大咧咧的妹妹不知何時開始,對世道竟有了如此現實的體會。


  “哥,你還記得聖人口中‘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的教誨嗎?”


  凝如突然的發問,讓黃霈佑摸不著頭腦。


  “記得,怎麽突然說這個?”


  “那一年,我剛上私塾,聽先生講的第一堂課便是這八個字。那時,我隻曉得後麵四個字的含義。因為你常說,便是自己中舉了,也定會兼顧天下,絕不做離經叛道的事。


  可是,對前麵四個字,我卻總覺得荒唐。因為:人窮則誌短,義氣扛不住餓、充不得饑,實在沒什麽用處。可遇見淮占郴後,我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人固執地在窮困中守住了道義。”


  聽凝如如此一說,黃霈佑不由得點了點頭:“誠然,他的確是這樣的人。”


  凝如聽見哥哥對自己的讚同,“嗯”了一聲,然後繼續往下。


  “他是侍讀,卻不卑不亢,便是將我從河裏救起來也從不以此邀功,向父親索要錢財。為了不連累我,他承擔了隱瞞戶籍的罪名,用徭役之苦維護了我的名聲。到了河道上,他又帶著修渠工們找官府討口糧,即便知道馬太守橫行霸道,他也從不畏縮。


  起初,我以為自己喜歡的是他的長相,後來我才發現,我喜歡的不隻是他的俊朗,更是他‘窮不失義’的品行。


  那一日,板城裏的人因為淮占郴‘叛賊’的罪名不肯伸出援手,你可知失望到何種境地。


  父親說,世道蒼涼,如今我是真的信了。可正因如此,我才執意要嫁給淮占郴,哪怕他隻剩一塊牌位了,這場婚約成全的,也是我對這世道最後一絲的念想。”


  一番解釋聽下來,黃霈佑終於明白今日的凝如為何如此不同。而他也更加體會到:凝如執意堅持的,不僅是對淮占郴的感情,更是她對逝去願景的固守。


  曾經,那個毛躁、急切、甚至有些無法無天的凝如無論如何教誨都難以改變。如今,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卻讓她在一夜之間長大了。


  方才在門口,黃霈佑準備了許多道理說服凝如。但此刻,他突然發現,基於世俗觀念和假道學的道理在凝如質樸理想的麵前,竟變得蒼白無力。


  嘴邊的話全然消散,黃霈佑心中僅剩的,是對妹妹由衷的敬佩,和越發篤定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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