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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男兒有淚也輕彈

  黃白不是個信邪的人,可這兩個月,他卻對自己右眼皮的跳動十分反感。每次,隻要他右邊的眼簾子開始抽搐,他就心慌不已,生怕凝如出什麽事。


  盡管今日早上他已經說服自己,不要迷信這些無憑無據的東西,但當黎叔老淚縱橫地跑進來,並說出叛賊淮占郴被斬首的事時,黃白簡直要把自己不爭氣的右眼挖下來!

  “你確定沒聽錯!淮占郴真的死了?!”黃白麵色蒼白地質問著黎叔,原本放聲痛哭的黎叔不由得停下哭喊,轉而斥責起黃白來。


  “黃白!你有沒有良心!我兒子和淮占郴一起死了,我連死的心都有了,你還懷疑我是不是聽錯了?!”


  對黎叔來說,沒人理解兒子死去的悲痛是不能原諒的,但在黃白看來,淮占郴不顧女兒的心思,自說自話交代了性命的行徑更是不可饒恕。


  “王八蛋!說死就死,讓我女兒怎麽辦!!”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手上的茶杯也跟著摔到地上應聲而碎。


  黎叔被黃白的話惹出傷心,忘了方才對黃白的質問,轉而跟著他一道罵了起來:“是啊!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死了,爹可怎麽辦啊!”


  哭泣聲再次響起,黃白的耳朵被黎叔嘶啞的哭喊裹住,腳下的步子卻急促地往淮占郴的家中趕去。


  黃白氣喘籲籲地奔向淮家,打算找淮柳討個說法。可才進門,門檻上形單影隻的凝如一下將他的斥責融成了淚。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像黃白、黎叔和淮柳這些經曆了歲月滄桑的老男人更不應該和眼淚再有瓜葛。


  可血濃於水。就在今日,三個堅韌的父親因為兒女,放棄了堅守多年的規則,轉而與眼淚為伍。


  來的路上,黃白還在思考怎麽瞞住凝如,讓她不知道淮占郴被處死的消息。換句話講,黃白趕來淮家的目的不是為了大吵一架,而是為了堵住消息的流轉。


  可見到凝如的那一刻,黃白知道:盡管自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一切還是晚了。


  院子很安靜,隻有坐在床頭的淮嬸兒還有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其他人半點聲響都沒有。


  海若平見淮叔躺下後,便跟著凝如走到院子裏。房中的老人精疲力盡,海若平則默然站在門邊,蹙眉看著心上人為另一個男人的死訊沉默不語。


  和尋常情敵的恨意不同,海若平對淮占郴的憤恨,更多的是因為淮占郴對凝如感情的不負責任。


  在他眼裏,凝如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受到傷害的,便是他明白凝如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他也願意極盡所能地保護凝如的天真與喜悅。


  若是別人欺負了她,海若平定然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將對方暴揍一頓,可如今淮占郴連屍首都找不到,海若平又該將滿肚子的火氣撒到誰的頭上?


  黃白進來的時候,海若平焦慮的心思略微緩了緩,他本能地覺得:父親的安撫應是治療凝如心傷的一劑良藥。黃白自然也這麽想,不然他也不會強壓怒火,小心地坐到女兒身邊,細聲勸慰起來。


  “閨女,爹都聽說了。我知道,你心裏難過,看著你這樣子,爹也難過。”


  黃白抬起手,輕輕地摸著凝如的小腦袋。指尖碰到凝如軟若絨毛的烏發時,他的心如針紮一般,鑽心的疼惹得鼻子泛酸。


  凝如聽著父親的話,眼神空泛,絲毫沒有回應的意思。黃白見女兒同癡呆了一般,眼眶裏才收住的淚又一次決堤了。


  “閨女,哭出來吧。哭出來了,心裏就好受了。”黃白嗚咽地說著,勸解的口氣幾近懇求。


  海若平走過來,神色同樣沉重。和黃白一樣,他的眼神裏充滿了渴望。


  他渴望凝如能聽進去黃白的話,也渴望她不要獨自沉浸在悲痛中。不過,凝如的倔強卻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固執。


  和那天從碼頭上回來不同,今日的凝如非但沒有哭鬧,反而以一副冷靜的模樣示人。若在平時,黃白定然因為女兒改了毛躁的性子高興,但此刻,黃白明白——


  安靜有多過分,凝如的心傷得就有多重。


  “閨女,你說話呀,爹求你了,你就和爹說一句吧。”黃白的懇求還在繼續著,他雙手握住凝如的肩膀,克製地搖晃著她。


  凝如原本定住的腦袋跟著晃了晃,早已喪失的神智這才回到僵硬的身體裏。


  “爹,我有話說。”


  凝如的聲音很輕,也很平靜,黃白甚至覺得這句話像是從另一個人的口中說出來一般。不過,便是這樣,也足以讓黃白激動不已了。


  他趕忙蹲到凝如身前,渴望地看著自己的女兒。


  “我要成親。”


  隻一句,黃白愣在原地,海若平更是吃驚得連眼睛都忘了怎麽眨,隻垂下胸口盤著的兩隻手,杵在原地。


  “成……成親?”黃白不確定地重複了一聲,凝如卻堅定地點了點頭:“嗯,我要嫁給淮占郴。”


  ——“你瘋了!!”


  ——“你瘋了!!”


  幾乎是同時,黃白和海若平怒吼地喊出了這三個字。


  “我沒瘋。”


  凝如卻好像對他們的反應早有準備,隻深吸了一口氣,便又固執地沿著自己的想法往下說。


  “我喜歡淮占郴,這一點,你們都知道。之前,他去打仗,我說過要等他回來。如今他死了,我理應為他守住這個家。”


  聽完這話,黃白不由得站起身來反問:“家?你守住了他的家,那咱們的家又該由誰來守?!”


  黃白才說完,海若平當即上前兩步,順著他的話往下講:“是啊,凝兒。我知道你對淮占郴的心思。但你千萬不能因為一時的衝動,就往火坑裏跳啊!”


  凝如微微抬起頭,平靜的神色裏透著不解與懇求:“若平,你也覺得我衝動麽?”


  海若平定定看著凝如,明白她眼神裏寫滿的渴望。是的,她在懇求自己出麵相助。可是,這樣的決定,他又怎麽可能支持呢?

  不點頭,凝如此刻被悲痛淹沒的心境隻會更加艱難;點頭,自己的感情又將走上不歸路。


  他輕歎一口氣,看著凝如的眼神也變得淒涼起來:“難道不是麽?凝兒,你怎麽這麽糊塗。人死不能複生,你又何苦守著執念不放?”


  凝如與他對望,看不出海若平眼中的不舍,隻覺得那眼神的含義同父親一樣,是勸慰,是阻攔,是不解,更是氣憤。


  “我知道,你們不會同意的。但我已經做了決定,不會更改了。”凝如用自己的堅決,給這場神色裏的對峙宣判了結局。


  黃白失望至極,隻能用自己的方式挽回這個即將離家遠去的女兒。


  “走!回家!現在就跟我回家!”他使出蠻力,不由分說地拖著凝如往外走。凝如固執地往後拽,卻終究不敵父親和海若平聯合的力道。


  床上,原本昏昏沉沉的淮叔被門外的撕扯聲驚醒,倉促起身時,淮嬸兒早已跑到院中,與黃白一道將凝如往院子外頭趕。


  “丫頭,嬸兒知道你對占郴的心。可嬸兒不能對不住你爹,更不能對不住你。”


  眼淚模糊了淮嬸兒的眼睛。朦朧的視野裏,凝如的倩影隻是一團隱隱的粉色,但她卻能在凝如執拗的身軀裏,感受到她胸中依舊燃燒的火焰。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都要趕我走?!”哭喊的聲音開始蔓延,凝如努力憋在心裏的淚水在撕扯間決堤,“淮占郴沒了,如今我隻能在他活過的地方找到生存下去的希望,你們為什麽連這點希望都不給我?!”


  黃白的手和身體依然執拗地往外拉,他頭也不回,仿佛想要趕緊回到黃宅結束今日這場噩夢。


  可就在凝如的哭聲震動雙耳時,黃白還是不由得停住了腳步。他轉身,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女兒。


  “我不給你的希望?你現在這個樣子不也生生掐斷我的希望嗎?!”


  “父親,您的希望裏還有哥哥,可我的希望裏隻有淮占郴,他死了,我的命也不要了!”


  “啪!”


  一記清亮的耳光落在凝如臉上。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凝如的右手已經捂上了臉龐那片紅暈。


  “你的命是我給的!由不得你胡來!”黃白嘶吼著,眼中透出的光和憐愛相比,更像是絕望透頂的恨。


  是的,他恨。恨淮占郴的不辭而別,恨當初挑選淮占郴作為凝如的侍讀,很自己因為惻隱之心答應淮家隱瞞戶籍的事。


  這種恨讓他幾乎窒息,整個胸口像被石塊擠占、壓迫了一般。


  凝如含著淚站在原地,一聲不響地盯著黃白。海若平想靠近凝如看一看傷勢,卻終究因為父女之間的無聲對抗不敢邁步。


  黃白的手掌因為方才的抽打灼熱著,他蹙眉看著女兒,終於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蹲下身子,將頭深深埋在雙膝之間。


  那種頹敗,仿佛被打的人不是凝如,而是他自己;又仿佛即將失去的不是自己心愛的女兒,而是自己的生命。


  這場吵鬧以黃白的頹喪而終止,淮柳強撐著走出房門,看見的正是黃白落魄的模樣。


  在淮柳幾十年的人生中,這幅形容的黃白隻出現過兩次:一次是恒娘去世的時候,另一次則是今日。


  淮柳知道,他的老東家是個有情有義、言而有信的人,但凡答應的事情,黃白必定會竭盡所能地完成,縱使要他搭上身家性命,他也絕無二話。


  隻是,造化弄人。就是這樣一個視誓言如生命的男人,卻兩次失信於一對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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